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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里,乾隆“用過心”,總督“用過功”,狀元讀過書……

2021-12-14 17:25:22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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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繪畫《蓮池十二景之萬卷樓》


▲蓮池書院中萬卷樓匾

蓮池書院是一處風景,靈動秀麗,讓人流連;蓮池書院是一部歷史,厚重滄桑,令人唏噓。

蓮池書院位于河北省保定市中心區(qū)域,向為名園,有“城市蓬萊”之稱,這一帶作為風景已有近800年歷史了。

漫漫歲月,樓臺建了又廢,廢而復建,池生蓮花,多少次綻放凋零;院存書籍,好幾回收聚散逸。那些曾在池邊賞蓮、讀書的人,來來去去,身影漸次消逝,他們的學識和感興卻留了下來,寫在書里、刻在石上,化入風景,融入后來者的認知。書院文脈,如池中蓮花,榮枯有時,生生不息。

引子:問世間書是何物

時下蓮池總是游人不斷,清代著名的蓮池十二景已經(jīng)恢復,最古老的景致卻在十二景之外,綠野梯橋,建于元代。

元代是蓮池以至保定城始建的時間,十二景中萬卷樓也始建于元,現(xiàn)存為第二次重建,這“3.0版”萬卷樓里目前沒有書,元代“1.0版”確有數(shù)萬卷。那時生靈涂炭、神器流離,變現(xiàn)力不足的書籍原難有存身之地,機緣巧合卻從大河上下、大江南北集聚到新建起的保定(時稱順天)城中。

蓮池與書及讀書人的故事由此展開。

1250年,61歲的元好問抱病到保定,來看一套書,想依據(jù)這套書寫本書,寫成后死而無憾。

元好問有個關于生死的名句,“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寫這句時他16歲,從16到61歲,他沒有經(jīng)歷多少花前月下,飽嘗的是喪亂流離。

作為金人,元好問親歷了蒙古滅金的整個過程,見證不斷的淪喪、劫掠。1233年,蒙古軍隊進占金都汴京,金尚書省左司員外郎元好問成為俘虜,被押北渡?!豆锼任逶氯毡倍伞酚浭銎渌?,“道旁僵臥滿累囚,過去旃車似水流。紅粉哭隨回鶻馬,為誰一步一回頭。”“隨營木佛賤如柴,大樂編鐘滿市排。虜掠幾何君莫問,大船渾載汴京來。”

劫后余生的元好問主要精力放在寫書上,他說:“夫文章天地之元氣,無終絕之理。”他要寫史,要記錄下被摧毀的文明?!督鹗贰氛f他“晚年尤以著作自任,以金源氏有天下,典章法度幾及漢、唐,國亡史作,己所當任。”

元好問到保定想看的書是《金實錄》。

1246年他在《與樞判白兄書》中說,上一年得足痿癥,經(jīng)醫(yī)治僅免偏癱,手指一直發(fā)麻,但仍要去保定閱讀《金實錄》,想依據(jù)其寫史書。“惟有實錄一件,只消親去順天府上一遭,破三數(shù)月功,披節(jié)每朝始終,及大政事、大善惡,系廢興存亡者為一書……此書成,雖溘死路邊無恨矣。”

《金實錄》是金朝官方編年體史書,本來在汴京,元將張柔搶到保定?!对贰份d,入城后“柔于金帛一無所取,獨入史館,取《金實錄》并秘府圖書。”

保定城也是張柔建設的,1227年他進駐保州后,在廢墟上重建。1239年元改保州為順天(后又改為保定)路,張柔的規(guī)劃奠定了保定數(shù)百年城市格局。他引水入城,建種香、芳潤、雪香、壽春四個園林,雪香園就是今天的蓮池。

具體主持建設的是副將賈輔。他和張柔一樣喜歡書,從河朔、中原到淮南,每取一地,總是搜羅當?shù)夭貢?,也運回保定,建起自己的藏書樓——萬卷樓。

作為亂世豪杰,別人都搶金帛紅粉,張柔、賈輔卻對書籍情有獨鐘,雖屬搶掠,也還算好過焚燒毀棄吧。

為整理藏書,賈輔請來文人郝經(jīng),將書分為九等(類),還讓郝經(jīng)為他講解,聽后對郝經(jīng)說:“我的書有歸宿了,我不再是開書店的,以前書都是放在樓里,現(xiàn)在到你腹中。你要傳播出去,幫助百姓,否則萬卷樓只是蠹魚巢穴。”

元好問到保定訪書卻不順利。秀才人情紙半張,到后他作《順天府營造記》,頌揚張柔建城功績,還為其寫了勛德碑,但依據(jù)《金實錄》寫史書的愿望,未能實現(xiàn)。

史載被樂夔所阻撓,但元好問沒有放棄寫史,他說:“不可令一代之跡泯而不傳。”他在家鄉(xiāng)山西忻州建野史亭,以老病之身拼力著述,為后來者寫《金史》打下了基礎。

陳寅恪《吾國學術(shù)現(xiàn)狀及清華之職責》中說,元好問、錢謙益等人“其品格之隆汙,學術(shù)之歧異,不可以一概論;然其心意中有一共同觀念,即國可亡而史不可滅。”

皇帝的“書氣”

漫步蓮池書院,引人注目的除水里荷花,還有園中碑刻。蓮池書院博物館館長柴汝新說:“現(xiàn)有碑刻約260方,包括康熙、乾隆等清帝御書碑刻30多方。乾隆曾7次到蓮池,寫下歌詠蓮池的詩歌目前可查證的有50多首。”

“郝經(jīng)賈輔跡猶著,九等五車事匪奇。咨爾于中枕莋者,尊聞要在勉行知。”這是乾隆寫萬卷樓的詩。

那是“2.0版”的萬卷樓,元好問到訪39年后,保定地震,雪香園、萬卷樓等建筑均毀,經(jīng)元末戰(zhàn)亂,到明代樓閣盡失,只有池中蓮花仍年年開放,遂得名“古蓮花池”。明代地方官吏進行了些整修,但易代烽火又使舊園荒蕪。

清代保定成為直隸省會。1733年,雍正下旨令各總督、巡撫建立省會書院,稱“朕臨御以來,時時以教育人材為念……封疆大臣等并有化導士子之職,各宜憚心奉行,黜浮崇實,以廣國家菁莪棫樸之化。則書院之設,于士習文風有稗益而無流弊,乃朕之所厚望也。”直隸總督李衛(wèi)以蓮池“林泉幽邃,云物蒼然,于士子讀書為宜”,乃設蓮池書院于此地,同時在書院旁增置使館(賓館)。

1745年,為滿足乾隆西巡駐蹕需要,使館改建為行宮。1749年起,直隸總督方觀承對蓮池進行大規(guī)模改建,建成春午坡、萬卷樓、篇留洞等十二景,并逐一繪圖呈送,乾隆在其上各題七絕一首。除了這12首,乾隆另有27首也寫十二景,還有以蓮池書院為題十多首。皇帝青睞再加上區(qū)位優(yōu)勢,清代中后期,蓮池書院知名度和影響力不斷提升。

鄧洪波《中國書院史》中說,書院產(chǎn)生于唐代,是擁有較多書籍的文化教育組織。南宋時期形成研究學問、教學傳道、藏書、刻書、祭祀學派祖師、經(jīng)營田產(chǎn)六大事業(yè)。明代全國有書院1962所,出現(xiàn)文人依托書院議論朝政的現(xiàn)象。

蓮池等省會書院的建立,是清代書院大發(fā)展的開始。起初清廷擔心書院聚集反清力量,采取抑制政策。社會趨于穩(wěn)定后,為使書院能被朝廷所用,防范書院介入政治,康熙通過賜書賜匾等手段,加強對書院影響,岳麓、白鹿洞等書院都在其中。雍正開始建立省會書院為代表的官辦書院,直接給予財政支持,并明確地方官員有管理責任。

乾隆著力構(gòu)建上下一統(tǒng)、制度完善、定性明確的官辦書院體系,寓控制于支持,乾隆在位期間新建修復書院1298所,以多出第二名513所的優(yōu)勢,位居歷朝之首。

視察書院并題詩,是乾隆引領掌控書院的一個辦法,不限于蓮池。他本就喜歡寫詩,“若三日不吟,輒恍恍如有所失。”唐文基、羅慶泗《乾隆傳》稱,其在位60年作詩41800多首,即位前和退位后作的尚不在其數(shù)。“但其中佳作甚少,絕大部分詩缺乏詩味,讀來味同嚼蠟,有的還頗晦澀費解。”

從存詩量上說,李白、杜甫、白居易、蘇軾、陸游的總和不及乾隆一半,但很少有人能背下乾隆的一首詩。網(wǎng)上多說乾隆詩“垃圾”“爛”。乾隆當時應知別人的看法,他為蓮池篇留洞題詩云“笑予詩句非坡也,一例鐫崖七字留。”說有人笑他詩比不上蘇東坡,也像蘇軾一樣刻詩崖上。說他詩不如蘇軾,好比說你身高不如姚明,是實話,但聽了也會不舒服。皇上身邊的人,會說話。

乾隆曾說:“予向愛吟詠,不屑為風云月露之辭。每有關政典之大者,必有詩記事。”他追求的不是藝術(shù),詩是他記錄歷史、表明態(tài)度的方式。為蓮池創(chuàng)作的詩中就反映書院情況和相關政務,表達對教育和行政的看法。稱不上好詩,但有史料價值。比如《蓮池書院·五古》對書院辦學宗旨和培養(yǎng)方式、目標提出要求,勉勵學生作“君子儒”。

乾隆時,有些督撫用“書氣未除”“書生不能勝任”等貶抑下屬,乾隆卻不認可,申斥道:“朕惟恐人不足當書生之稱,而安得以書生相戒乎!若以書生相戒,朕自幼讀書宮中,講誦二十年,未嘗少綴,實一書生也……至于‘書氣’二字尤其貴,沈浸醞釀而有書氣,更集又以充之,便是浩然之氣。人無書氣,即為粗俗氣、市井氣,而不可列于士大夫之林矣。”

200多年之后,讀之仍感舒適,頗為天下讀書人解氣。肯定“書氣”,倡導“君子儒”,重視書院建設,都體現(xiàn)乾隆對傳統(tǒng)文化的認同。但他對書及書院的重視,主要是政治教化需要。他有“書氣”,也有戾氣。江蘇華亭人蔡顯作《聞漁閑閑錄》抄了句前人寫紫牡丹的“奪朱非正色,異種也稱王”,乾隆震怒,蔡顯斬立決,其子斬監(jiān)候,門人及刻印、販賣此書者均被判刑。乾隆一朝制造文字獄上百起,許多讀書人因文獲罪、因書獲罪,輕則杖責流放,重則砍頭凌遲。

“雷霆雨露,莫非天恩。”“書氣”和戾氣,推崇與峻責,其實都出于皇帝對書和讀書人重要性的充分認識,要確保其為統(tǒng)治所用而不是相反。

總督的“功課”

從蓮池書院到直隸總督署200多米,可步行連續(xù)游覽,總督署內(nèi)宅是按曾國藩在任時的樣子陳設。時下曾國藩是熱點人物,寫他的書籍不知凡幾,翻閱認可度較高的幾部作品,在表述曾國藩督直上用的筆墨都不多,鮮有提及蓮池書院。

《蓮池書院研究》一書中收錄了兩篇介紹曾國藩與蓮池書院的文章,內(nèi)容充實,不過有一篇中稱“上任伊始,他并沒有像以往總督那樣直接入住總督署內(nèi)宅,而是破天荒地直接寓居蓮池書院中辦公,這在中國歷代官員中都是極為罕見的……充分表明了其振興保定府乃至直隸文教的明確態(tài)度和追求。”依據(jù)的是事實,解讀稍顯勉強,曾國藩到任時先在蓮池住了16天,當時前任官文尚未離開,蓮池有公館(賓館),過渡一下應屬正常,不過他在“振興保定府乃至直隸文教”上,確有“明確態(tài)度和追求”。

曾國藩督直兩年兩個月,值內(nèi)憂外患、風雨飄搖,他殫精竭慮整肅吏治、興辦練軍、防杜水患,還是因處置天津教案謗議叢集、悵然去職。在這樣背景下,曾國藩仍然在蓮池書院花費了許多心血,重鑄蓮池學風,復興直隸文教,給蓮池書院發(fā)展和北方學術(shù)流變帶來深遠影響。

蓮池書院存續(xù)170年,歷59位直隸總督(含署理、護理)。曾國藩之前,李衛(wèi)、方觀承等在書院上做了不少功課。

李衛(wèi)就是電視劇《李衛(wèi)當官》中徐崢演的那個李衛(wèi),劇情多屬杜撰,李衛(wèi)實有其人。《清史稿》載:“李衛(wèi),字又玠,江南銅山人。入貲為員外郎……十年,召署刑部尚書,授直隸總督。”入貲指花錢捐官,李衛(wèi)并非電視劇所演的那樣出身低微,靠偶然結(jié)識皇子當上官,他是富家子弟,能“拼爹”。

李衛(wèi)入仕靠銀子,升職靠的是才干。他文化水平不高,但對文化建設很用心。建省會書院上諭下達時,他正在海邊救災,回任立即選址,次月開工,4個月建成。雍正指令撥付一千兩銀子建書院,不夠,李衛(wèi)捐獻自己的養(yǎng)廉銀補足。

方觀承屬桐城方氏,任內(nèi)不僅打造十二景給蓮池帶來外部變化,還延攬名師加強書院內(nèi)部建設。他請來曾入上書房教皇子讀書的汪師韓任蓮池書院山長(院長),當時已建起“2.0版”萬卷樓,但當年賈輔豪情劫掠的數(shù)萬卷書早不知所終,汪師韓向方觀承提出申請,得到特別撥款購置書籍。

曾國藩督直期間日理萬機,但他一直傾心關注書、讀書人和蓮池書院,且筆耕不輟。

據(jù)《曾國藩日記》載,1869年正月二十七中午入住蓮池,即“周覽公館中名勝”,下午4點出門,到蓮池書院山長李嘉端處“久坐,傍夕歸”,在轎中、在燈下都重讀《左傳》。

李嘉端與曾國藩像同打一種“通關游戲”:中舉、中進士、為翰林院庶吉士、任鄉(xiāng)試主考官、授侍郎、與太平軍作戰(zhàn)。一開始李每次都比曾“過關”早,曾中舉時,李已任鄉(xiāng)試主考官,但1852年李嘉端任安徽巡撫,與太平軍作戰(zhàn)不力被革職,1853年起曾國藩率湘軍和太平軍作戰(zhàn),1864年功成。

上任后曾國藩又多次找李嘉端談,不只是敘舊,李嘉端工作上又出事了。這年五月十三,蓮池書院一次考試中,許多學生不交卷還一哄而散。次日中午,曾國藩找李嘉端談此事。幾天后,曾國藩親自到書院,重新組織考試。

當官時李嘉端就有“鐵大人”之稱,認真,執(zhí)教后不改本性,稱“講席之位,同氣所關,若草草了事,必貽誤眾生。”奈何眾生往往不領情,“我本將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李嘉端大概遞了辭呈,六月初十曾國藩給黃倬的信中說,李嘉端“近因與士子不甚相洽,欲離此席。”托黃倬尋訪繼任者,要求“本領既須超越時流,教人又須殷勤耐煩”。

之后半年多,曾國藩又托朱學勤、吳廷棟等人尋訪,最后選定直隸新城(今保定高碑店)人王振綱繼任。王振綱和曾國藩同年,會試時王振綱第一,曾國藩第38名,殿試時王振綱將“衹”字讀錯音(本平聲讀成上聲),按紀律只能歸班(待崗)。他就此在家治學侍奉雙親,在保定很有威望。曾國藩認為“雖非滿意之選,而鄉(xiāng)望素孚,當免譏議。”

除了選山長,還要出考試題。蓮池書院考試分師課和官課,官課是由地方官員負責出題主考,包括直隸總督。曾國藩到任后第15天的深夜,“因明日考書院,將出題目,沉吟良久。”之后幾天又在組織考試和閱卷上花了不少時間。對成績優(yōu)秀的學生,曾國藩予以接見慰勉。

了解蓮池書院后,曾國藩對當時直隸學風不以為然,同年七月初二他寫給李鴻裔信中說“此間士風稍陋”,之后在煩冗中抽時間寫了三天,作《勸學篇示直隸士子》,對直隸地方風氣和學術(shù)氛圍進行分析批評,秉承儒學傳統(tǒng)結(jié)合時代趨勢,提出要改化學風經(jīng)世致用,要求學子們引領風氣之變。

曾國藩這些努力,是行皇帝要求的“化導士子之職”,更是盡儒者本分。今人多對曾國藩修身、事功以至識人等感興趣,這些是“術(shù)”,他的“道”想是在巨變中傳續(xù)光大儒學。“對于一百年(1840-1949)的中國近代史來說,處于開端初期的曾國藩的一生活動,意味著什么呢?我們用一個詞概括:近代儒宗。”(引自林乾、遲云飛《曾國藩大傳》)

山長的“教案”

在直隸總督署可以看到所有總督的記錄,在蓮池書院找不到歷任山長的名單。柴汝新說,在1900年的變亂中,書院資料毀損,經(jīng)努力目前只梳理出14位山長,不全。

不過從曾國藩到任開始,每位山長任職時間清楚,遴選過程能追溯,教學理念和業(yè)績可查閱。大概是相隔時間相對短,且曾國藩等勤于著述,作品流傳廣,即使蓮池里無記錄,他們與書院的情況也可查詢。繼曾國藩督直的是他的學生李鴻章,對蓮池書院,李繼承了曾的辦學理念并加以創(chuàng)新。

1877年,王振綱在蓮池去世,李鴻章請黃彭年接任。1882年,黃彭年出任地方官,請來張裕釗。1888年9月,張裕釗離開,1889年2月,吳汝綸到任,一直任職到1902年。張裕釗和吳汝綸都屬“曾門四弟子”,他們將曾國藩和李鴻章的教學治學理念具體化。蓮池書院的“教案”,既強調(diào)古文,也引入西學,成為晚清全國書院翹楚、學術(shù)文化重鎮(zhèn)。

黃彭年到任后發(fā)現(xiàn)方觀承撥款購置的書籍多已散失,請示李鴻章,得銀1500兩,購書3萬多卷。在書院開設學古堂,組織學習科舉功課之外的經(jīng)史學問。來求學者增多,教舍不夠,又得李鴻章支持擴建校舍。新校舍建成后,黃彭年對全院學生講話稱,科舉應試不是書院學習根本目的,目的是學成之后“窮則以孝悌忠義化其鄉(xiāng),達則以經(jīng)濟文章酬乎世”,體現(xiàn)著從曾國藩到李鴻章都宣揚的經(jīng)世致用的思想。

黃彭年還開設考據(jù)訓詁之學,兼學聲光化電歷算之科,今蓮池內(nèi)紅棗坡上有六幢亭,保存著遼、金、元經(jīng)幢,是當時學生從涿州、定興等地收集來,備作考證的文物。

蓮池里有塊還稱不上文物的碑,昆閬院內(nèi)“張裕釗、宮島大八師生紀念碑”。是1986年中日民間人士共同建立,紀念張裕釗在蓮池書院招收日本留學生宮島大八。1887年,宮島大八在蓮池拜張裕釗為師,留起辮子,隨張學習8年,直到張去世才回日本,在日本建立善鄰書院,講授中華文化。

張裕釗給宮島布置的必讀書中,有《曾文正公全集》。曾國藩承續(xù)桐城派文風,但他也是洋務運動倡導者。張裕釗執(zhí)掌書院后,在繼續(xù)講授經(jīng)史學問同時,引導學生接觸西方科學。弟子齊令辰出身高陽齊氏,家傳儒學,讀西方天文、數(shù)學著作后成為兼知中西的學者,是現(xiàn)代名人齊如山之父。

宮島大八在蓮池書院只學了一年就隨張裕釗離開。張裕釗是無奈去職,李鴻章有意請張佩綸入主蓮池,讓張裕釗回湖北老家。蓮池書院當時地位高,山長年薪白銀1600兩。張佩綸是直隸人,李鴻章紅人,1888年六月初九他給李鴻章的信中說:“各歸鄉(xiāng)里,蓮翁(指張裕釗)諒亦樂從。”但張裕釗不“樂從”,學生們也不樂意。宮島大八記述稱:“蓮池書生數(shù)千人,憤李之所為,聯(lián)名謀退院,李不得已,舉師之友人吳氏代之,騷亂始得已。”張佩綸沒當成山長,卻成了李鴻章的女婿,后有個孫女叫張愛玲。

吳汝綸當時任冀州知州,在那主要政績是文教斐然(后來那一帶有個中學叫衡水中學)。辭知州去當山長,別人覺得奇怪,吳汝綸說:“因思他日告罷,未必得此佳館,不如仍理舊業(yè)。”

這一年他49歲,這份工作一氣做了14年,柴汝新說,是已知蓮池書院山長中任期最長的。

吳汝綸雖是李鴻章的無奈選擇,但二人關系甚好,教育理念相通。到任后,在李鴻章大力支持下,吳汝綸對蓮池書院教育模式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他認為“科舉不改,士皆專心八股,無暇他學,最足敗壞人才。”他否定的是科舉八股,并非古文儒學,主張堅持中國文化傳統(tǒng),學習西方科學技術(shù)。稱:“文者,天地之至精至粹,吾國所獨優(yōu);語其實用,則歐美新學尚焉。博物、格致、機械之用,必取資彼;得其長,乃能共競。”

吳汝綸實踐曾國藩的學問主張,培養(yǎng)了一批文學辭章之士,形成以蓮池書院為中心的北方古文重鎮(zhèn),被有的學者稱為“北學復興”。與此同時,吳汝綸主持購置西學書籍和時政報刊供學生閱讀,并加以介紹引導,說:“洋務,國之大事,諸生不可不講。今新出之書,有《泰西新史攬要》……其書皆百年以來各國轉(zhuǎn)弱為強事跡,最為有益中國。”

1896年,吳汝綸在蓮池書院設立西文學堂,之后又創(chuàng)辦東文學堂。兩個學堂的創(chuàng)辦以及購置西學書籍等都是靠李鴻章提供的經(jīng)費。學堂教學內(nèi)容除了英文和日文,還設立了外國歷史、地理、政治、格致(指物理、化學等)之學,并請來外教,如英國傳教士貝格耨、日本學者野口多內(nèi)等。吳汝綸頗自得,說:“書院中兼習西文,亦恐只蓮池一處也。”

遺憾的是,西文、東文兩學堂在保定存活的時間不長。書院學生邢贊堂回憶說:“時保定風俗蔽塞,見創(chuàng)此外語學校,群情早已駭怪,起而非議。比及庚子變起,無知者更欲借以報復,生徒星散……”時距西文學堂創(chuàng)立不過4年。

當時全國大部分書院都還是以應試科舉為目標,沉浸在理學或經(jīng)史考據(jù)之中,在傳統(tǒng)氛圍較深厚的北方出現(xiàn)蓮池書院這樣的教育模式,如出水芙蓉,驚艷出場,像秋后殘荷,頹然落幕。

尾聲:狀元的黃昏

在蓮池西側(cè)設有蓮池書院專題展,進門迎面一尊塑像,不是前邊提到的任何一個人,是劉春霖,蓮池書院學生,狀元。像選得沒錯,能體現(xiàn)書院成績的是學生,也只能是學生。學生成為狀元,當然值得彰顯,不過他是中國最后一位狀元。

劉春霖中狀元是在1904年,那是最后一次科舉考試。當時蓮池書院停辦已兩年。之前,1900年聯(lián)軍侵占保定,蓮池書院被洗劫一空。那一年,有一位狀元在蓮池自盡。

崇綺,不是蓮池書院學生,是清代唯一的旗人狀元。1900年八國聯(lián)軍進京,慈禧、光緒西行,崇綺等人坐皇帝車仗南下到蓮池。崇綺妻兒在京集體自殺,崇綺聞訊當晚亦自戕。

從皇帝、總督到山長均用心經(jīng)營制度,培養(yǎng)出的最優(yōu)秀學生和制度本身,在蓮池書院都走到黃昏盡頭。

李鴻章曾自稱是“裱糊匠”,東補西貼將破屋裝飾成凈室,但經(jīng)不起風雨。他和曾國藩的諸多努力,終究沒能挽救一個落后于世界潮流的政府。官辦書院是要為皇帝所用,“從近代歷史的經(jīng)驗教訓來看,一個封閉的只代表部分人利益的政府是不可持續(xù)的,是沒有出路的,而一個開放的能夠代表社會各階層的政府才是可持續(xù)的,才是有前途的。”(引自馬平安《晚清政治地圖》)

元好問寫“問世間,情為何物”時,是在參加科舉考試的路上,那次考試的情況早無人關心,科舉制度也結(jié)束100多年了,但“直教生死相許”的句子仍在代代傳誦。

萬卷樓里,賈輔搶來的書,方觀承、李鴻章?lián)芸钯I來的書都不知去向,萬卷樓本身也兩次重建,但郝經(jīng)、黃彭年、吳汝綸的文章還在流傳。

郝經(jīng)為元好問作祭文稱:“先生雖死,文或不死,是謂亡而不死。”書院停辦了,然而書院承續(xù)的文脈綿延不息。

1906年,直隸總督袁世凱在蓮池書院舊址建立直隸文學館,以保存國粹。

1912年,蓮池書院舊址為新建省立第二師范學堂附屬小學使用。

1917年,齊令辰的學生李石曾在蓮池附近育德中學建立留法預備班。湖南籍學生李富春、李維漢、劉少奇等先后進入學習。據(jù)《毛澤東年譜》記載,1918年10月7日下午,毛澤東在保定蓮花池公園同李富春等聚會。

1927年,蓮池書院學生傅增湘出任故宮博物院圖書館館長。辛亥革命后他就開始大規(guī)模收藏古書,曾赴日本收集流失的中國古籍,藏書的質(zhì)和量同時代罕有人可比。

1936年,河北省政府主席宋哲元發(fā)起建立河北蓮池講學院,“以研究國故、溝通新舊學術(shù)、造就通材為宗旨。”

1951年,蓮池文化館成立,保定市人民政府在困難的條件下,籌措25萬斤小米的折款,修繕蓮池。

1965年,孫鳳章撰成《保定古蓮池史略》一書。

1986年,國家文物局撥款百萬元用于恢復蓮池書院工程。

2001年,國務院公布古蓮花池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2002年到2005年、2008年到2009年,蓮池進行了兩期大規(guī)模復原修繕,蓮池十二景全部恢復。

柴汝新2003年到蓮池工作后,很快被蓮池書院豐厚歷史所吸引,潛心研究整理史料,埋頭寫作,陸續(xù)編著《蓮池書院研究》《古蓮花池》《蓮池書院志略》《古蓮花池碑文精選》等一系列書籍。他說,家人抱怨他執(zhí)著這事沒啥“收益”,可他樂此不疲。他親歷了蓮池書院之“形”——十二景等建筑的恢復過程,還在期待通過與大學合作等方式使書院之“魂”——研究、教學、藏書等功能也能真正復活。

責任編輯:蔡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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