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明20多年后，他爬上“看不見的頂峰”

“雖然看不到前方的路，

但我能做到的，

就是一步步把腳下的路走好。”

張洪逐漸一言不發(fā)。因為看不到，他的感官十分敏感，周身是越來越低的氣壓和刀子剌人般的寒風(fēng)。

他幾乎陷入半昏迷，只能機(jī)械地邁著步子，跟在向?qū)砗蟆?/p>

就在快要堅持不住的時候，張洪感覺自己一頭撞在了向?qū)У陌?。向?qū)Ｗ×?，扭頭拍拍他，興奮地說了句英文。之后，張洪被扶坐在雪坡上。

直到大本營的歡呼聲從向?qū)抢飩鱽?，張洪才意識到，自己成功了。

他正在珠峰之巔！

北京時間2021年5月24日11時15分，尼泊爾當(dāng)?shù)貢r間9時，中國盲人攀登者張洪從珠穆朗瑪峰南坡成功登頂，成為亞洲第一位、世界第三位登頂珠峰的盲人攀登者。

·張洪。

“其實我們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座珠穆朗瑪峰，可能是看不見的、無形的，但對每個人來說都是不一樣的。攀登屬于你的那座珠穆朗瑪峰，一定會遇到各種各樣的挫折和障礙。這個時候你要告訴自己，一定要再堅持一下，路再難，走一步是一步。”

環(huán)球人物記者面前的張洪，語調(diào)平穩(wěn)，緩緩講述著自己成功登頂珠峰的傳奇經(jīng)歷。為了那一刻，他準(zhǔn)備了五六年，每天早上三四點(diǎn)起床，負(fù)重幾十公斤，堅持爬樓梯7個小時。

他最堅實的后盾，就是妻子夏瓊。兩人剛認(rèn)識的時候，張洪還能看見。之后從生病到失明，是妻子一直陪在他身邊，把他從生命的懸崖邊拉了回來。

兩人結(jié)婚時，夏瓊承受了不小的壓力。張洪從那時起就想，未來一定要做成一件大事，告訴所有人，夏瓊的選擇是正確的。

多年來，張洪不斷努力，從普通的按摩師，成為醫(yī)院的醫(yī)生，再到科室主任。登頂珠峰，是張洪對夏瓊最大的回報。

以下是張洪的講述：

掙扎

妻子心里一直有一個夢想，就是去看海。

以前，我一直沒有時間陪她去海邊。那次要去登珠峰，結(jié)果是未知的。換句話說，我甚至無法確定，以后還有沒有機(jī)會帶她看海。

于是，在2021年3月離開的前一天，我們?nèi)チ颂撕＿?。我能感覺到她很開心，會拉著我追趕浪花。

·張洪在攀登珠峰前陪妻子去海邊。

之后我們回到老家，和我的母親、身邊的親朋好友聚了一下，也去父親的墳?zāi)骨案蛄藗€招呼。

回想過去那么多年，我的心里五味雜陳。我一直在掙扎，來回折騰，終于有機(jī)會跨出這一步，滿懷期待，但同時結(jié)果是未知的，心里還是有些沒底。

攀登珠峰的念頭，是7年前在我腦海里萌發(fā)的。我接觸登山非常偶然。當(dāng)時，朋友帶我見了西藏登山隊的洛則老師。

聊天時，他和我講了許多之前攀登雪山的經(jīng)歷和畫面，很詳細(xì)，很生動。

因為之前從來沒有聽過雪山的故事，我很興奮，十分好奇地問：“老師，有沒有登上珠穆朗瑪峰的盲人？”

一問出口，我就覺得自己很幼稚，怎么會問這么好笑的問題。結(jié)果老師說：“有啊，有位叫艾瑞克的美國人就登上了珠峰，也是當(dāng)時全世界唯一一位登頂珠峰的盲人。”

我又問：“中國有沒有盲人去嘗試？”老師回答：“暫時沒有。”

我說“那我可以試一下”。老師回道：“可以啊，什么時候帶你去拉薩旁邊的山上走一走。”

就這樣一句玩笑話，讓我一步步從徒步者成為攀登者。

那次見面后，洛則老師開始帶我到拉薩旁邊的小山徒步。

一開始，我不知道徒步也需要專業(yè)的登山鞋、登山杖，就穿了一雙普通的運(yùn)動鞋，拿著平時走路的盲杖去了。

山上全是沙石，沒有路，一走一滑，很容易摔跤。雖然一摔倒，我能迅速地爬起來，但是手和腳都被荊棘刮傷了。

盡管如此，我在心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

在大自然面前，每個人都是一樣的，沒有男女之分，沒有明眼人和盲人之分，也沒有窮人和富人之分。在那里，我可以徹底釋放自己。

從那時起，我選擇跟著洛則老師長期徒步。

2015年，我第一次報名參加了海拔5800米的雪古拉峰徒步活動。

與之前相比，雪古拉峰坡度更陡，山上到處都是大小不等的亂石，難度更大。我憑借不錯的體能，依然成為第一批到達(dá)頂峰的人。

·張洪在帳篷里吃面。

在2017年，我登完第三座7000米的雪山后，挑戰(zhàn)珠峰的念頭更加堅定了。不過，準(zhǔn)備過程對我來說困難重重。

首要面臨的問題，就是訓(xùn)練。我沒有足夠的資金去健身房鍛煉體能，只能每天爬7個小時樓梯，不僅要負(fù)重，還要戴上阻氧面罩，穿上很厚的高山靴。每只鞋都有八九斤重。

因為爬樓梯聲音大，為了不影響周圍鄰居，我一般凌晨4點(diǎn)起床訓(xùn)練，從1樓爬到12樓，再坐電梯回到1樓，循環(huán)爬，即使小心翼翼地爬每一級臺階，還是會發(fā)出很大的聲響。

每次爬到12樓，我就想，要不然不爬了，就這樣回去睡覺吧。我們家在5樓。走進(jìn)電梯我也會猶豫，到底按5還是按1，內(nèi)心十分矛盾，但最終還是想再堅持幾輪。這一過程循環(huán)往復(fù)了兩年多。

訓(xùn)練后期，每隔兩個星期，我都要24小時不間斷地爬一次樓梯。

·張洪在樓梯間訓(xùn)練。視頻截圖

那段時間對我來說是最煎熬的，沒有資金，也沒有資源，完全看不到希望。每走一步發(fā)出的聲音好像都在質(zhì)疑我：這樣盲目地訓(xùn)練有沒有用？為什么要這樣做？我其實也有些懷疑自己。

但我知道，如果就這樣放棄，這輩子再也不可能有機(jī)會了。萬一有一天有人愿意支持我，那該有多可惜。就這樣，我一次次說服自己，堅持了下來。

登珠峰需要昂貴的登山費(fèi)。當(dāng)時我沒有錢，只能找人贊助。但很多人覺得這件事不靠譜，完全是癡人說夢。

我到處找人，經(jīng)過漫長的努力，直到出發(fā)前一年才獲得了第一筆3萬元的資金支持。從那以后，大概是看到了我的決心和意志力，慢慢有更多人來支持我。在出發(fā)前10天，我才真正籌到所有的攀登費(fèi)用。

攀登

2021年3月底，我和向?qū)?qiáng)子啟程，4月11日到達(dá)珠峰大本營。此次還有幾位熟悉珠峰攀登、來自尼泊爾的夏爾巴人同為向?qū)Вc我一同組成登山隊伍。

大本營海拔5000多米。到這里后，我需要進(jìn)行一段時間的體能適應(yīng)練習(xí)，讓身體逐漸適應(yīng)缺氧環(huán)境。登山向?qū)円矔以诶ゲ急ㄉ线M(jìn)行訓(xùn)練。

因為昆布冰川跨度大，由移動的冰層組成，布滿巨大的冰川裂縫，我們需要穿著冰爪攀登靴攀冰、跨越冰縫。

·張洪在向?qū)У膸ьI(lǐng)下在冰川上訓(xùn)練。視頻截圖

在訓(xùn)練的時候，樓梯是固定的，對我沒什么太大影響。但要攀冰、攀巖，因為看不到，我不知道手應(yīng)該抓什么地方，腳踩什么地方，所以需要向?qū)г诤竺嬉徊讲降刂笓]。他指揮到哪個點(diǎn)，我再去嘗試哪個點(diǎn)。

向?qū)脗€鈴鐺，或者用聲音來提示我。我也會聽腳踩在冰雪地上發(fā)出的聲音，來判斷我的腳大概邁在什么地方。

我用登山杖試探，用腳來回地嘗試后，才會跨出一步?？绯鋈ヒ院?，我還要試一下重心該怎么落。別人一步就能跨過去，我要來回試探好幾次，步驟多，花費(fèi)時間長，消耗的體能也很大。

事實上，我和向?qū)еg經(jīng)歷了一段磨合期。剛開始，我有自己的想法，總覺得要按照自己的計劃和方式來。但后來發(fā)現(xiàn)，我的想法并不是完全正確的，必須要尊重科學(xué)、尊重向?qū)У慕ㄗh。

因為拉練風(fēng)險很高，我一開始和強(qiáng)子說，可不可以減少拉練。但他說不行，因為多拉練一次，我的熟練度才會更高，和大山的磨合也會更融洽。

強(qiáng)子一開始也不理解我，為什么非要走得那么謹(jǐn)慎和小心翼翼。有一次，他蒙住眼睛，在其他向?qū)У膸ьI(lǐng)下，嘗試在冰川上行走，才理解了我對于未知的恐懼。

經(jīng)過一次次拉練，我們來到了海拔6000多米的營地二。這里是最后的休息站，一切為了登頂而準(zhǔn)備。實際上，登頂珠峰有窗口期，即最好的天氣周期，十分短暫，大概只有四五天。

·張洪在向?qū)У膸ьI(lǐng)下攀登珠峰。視頻截圖

準(zhǔn)備的過程中，天氣十分惡劣，不斷有登山者下撤。我生了一次病，吐得很嚴(yán)重，躺在帳篷里吃不下飯，十分痛苦。

那時，我也有過放棄的念頭，覺得太難了，能不能直接下山。強(qiáng)子一直在旁邊鼓勵我，有時候也會恨鐵不成鋼地說我?guī)拙洹?/p>

想到妻子和兒子，我知道，我不能放棄。2021年5月17日，最后的窗口期，我們決定出發(fā)，挑戰(zhàn)登頂。

真正的困難才剛來臨。攀登的過程十分煎熬，每一步對我來說都充滿危險。我全程高度緊張，體力消耗嚴(yán)重，無數(shù)次想停下來休息。

強(qiáng)子一直在身后督促我，讓我不斷繼續(xù)。因為在狂風(fēng)中坐下來之后，很難再站起來，越休息就會越累，危險也更大。

為了堅持下去，每走一步，我都會和自己對話，也會和大自然對話。

踩過每塊石頭的聲音、雪風(fēng)吹過的聲音，甚至冰粒打在臉上，我都會當(dāng)做雪山給我的回音。當(dāng)我持續(xù)不斷地和它們對話，內(nèi)心就能得到更多力量。

到了海拔8700米之上，因為過于寒冷，有隊員的氧氣瓶閥門被凍壞，漏氣了。為確保安全，除了我和一名夏爾巴向?qū)?，所有人不得不下撤?/p>

·張洪正在攀登珠峰。

因為和向?qū)дZ言不通，最后幾個小時，我的內(nèi)心十分恐懼。每次問他還有多久，他都會回答半個小時。我一次次想放棄，但想到家人，又會咬牙堅持下去。

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十分疲憊，人缺氧，腦子也是模糊的，完全沒辦法思考。我只能不斷調(diào)整呼吸，和雪山交流，用左手摸胸前的國旗，腦海里浮現(xiàn)出我的愛人、孩子，甚至很多朋友在為我鼓掌、加油的畫面。

大約過了4個多小時，我?guī)缀跻ヒ庾R，才終于到達(dá)了珠峰之巔。

改變

剛開始，我沒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到達(dá)頂峰。直到向?qū)У穆?lián)絡(luò)器中傳來歡呼聲，我才反應(yīng)過來。

喜悅很短暫，隨即迎來的是更大的恐懼。從珠峰下撤，才是最危險和艱難的時候。

因為登頂，我耗費(fèi)了太多體力，身體承受能力幾乎到達(dá)極限，整個人處在半昏迷狀態(tài)，只能機(jī)械式地向后退，根本無法思考腳跨出去后踩在哪，摔倒了無數(shù)次。

就這樣跌跌撞撞地一直走，不知道過了多久才安全到達(dá)大本營，我的心終于能徹底放下。

后來我才知道，妻子接到我登頂珠峰的電話后，禁不住流下了眼淚。對我們來說，這一刻來之不易。

·張洪。環(huán)球人物記者 侯欣穎/攝

在登山之前，我覺得自己是一個不幸的人。很長時間，我把自己封閉在一個小圈子里，被一層厚厚的殼包裹起來。這也是我自卑的一種表現(xiàn)，對外界充滿恐懼。

17歲離開老家，46歲登上珠峰，多年在外，我從來不和任何人講起家里的情況。

攀登珠峰改變了我，讓我知道，一個人活在世界上最珍貴的就是信任和愛?，F(xiàn)在，我可以非常從容地去和任何人講起我的過去。

多年來，我認(rèn)識了來自世界各地的登山者。雖然國籍不同、語言不通，但在攀登過程中，他們會在后面扶住我的背包保護(hù)我，有時候在前面拉我一把，晚上到了營地，還會帶我一起唱歌跳舞。

有一位外國大哥，每到一個地方，都會去找當(dāng)?shù)氐男∨笥眩屗麄冊诒嘲蠈懴聦ξ业淖８ＵZ，也會到沿途各個寺廟幫我祈福。

不僅如此，在登山過程中，當(dāng)你徹底信任他人時，其實是最安全的。剛開始，我的向?qū)ё屛铱?0公分，我可能會跨三四十公分。因為我認(rèn)為跨得越多，越安全。

事實上，有可能我多跨10公分，就跨到下一個裂縫了。所以，我選擇百分百信任他。正是這樣，我才能登頂。

有人曾說過，登頂是攀登者的高光時刻，但我們不能在頂峰停留太久。其實人生也是一樣的。當(dāng)你認(rèn)為自己到達(dá)人生高點(diǎn)之后，如果不注意，很可能就會摔下來，前功盡棄。

從珠峰回來后，我開始投身公益活動，希望幫助更多殘疾人，勇敢邁出第一步。

雖然看不到前方的路，但我能做到的，就是一步步把腳下的路走好。

監(jiān)    制： 張建魁

主    編： 許陳靜

編    審： 蘇   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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