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由濮存昕執(zhí)導并主演的北京人藝新版《雷雨》參加了第22屆中國上海國際藝術(shù)節(jié),座無虛席。
在本屆藝術(shù)節(jié)上,濮存昕還是唐詩交響吟誦音樂會《長·安》的頂梁柱——與交響樂團合作演繹白居易的名作《琵琶行》,并以李白的《夢游天姥吟留別》成為全場壓軸,蕩氣回腸的吟誦增添了古典詩詞獨有的魅力。
話劇的手藝就是滿宮滿調(diào)的臺詞
前有天津海河戲劇節(jié),中有中國上海國際藝術(shù)節(jié),后有浙江杭州舉辦的第18屆中國戲劇節(jié),《雷雨》所到之處,都引起了強烈反響。但濮存昕依舊要求演員每場演出都當作第一場:“越是觀眾熟悉的戲,越會關(guān)注演員怎么表演。”
從年輕的周萍到如今“升級”為周樸園,濮存昕在人生不同階段演繹《雷雨》。上海場首演前,劇組排練了四五個小時。接受采訪時,濮存昕仍在不時地注視舞臺監(jiān)視器,琢磨舞美。
記者說:“觀眾是沖著您和幾位主演來的。”濮存昕搖搖頭說:“舞臺作品是一體的,所有信息都應該完整、完美。”
周末周刊:這一版《雷雨》演過很多場。但這次來上海上音歌劇院演出,劇組還是花了很長時間排練打磨。這是為什么?
濮存昕:現(xiàn)在新劇場普遍蓋得高大,從天津、上海到下一站杭州,《雷雨》一直在經(jīng)歷大劇場演出。上音歌劇院空間尤其大,它的三樓相當于傳統(tǒng)劇場的四樓,我們離觀眾太遠了。在這樣的空間里演出,表演方式要相應調(diào)整。
我告訴演員們,要了解觀眾的空間距離,讓最后一排觀眾聽清臺詞與我們傳送的信息。話劇是舞臺藝術(shù)、是空間藝術(shù),要讓全場上千觀眾都感知到我們從心而發(fā)的臺詞和動作,場上的調(diào)度和節(jié)奏可以夸張一點。
周末周刊:很多導演、演員避諱“夸張”這個詞,您的觀點不太一樣。
濮存昕:我不怕夸張,在舞臺藝術(shù)中,“夸張”不是貶義詞。
舞臺藝術(shù)是空間藝術(shù)。北京人藝演員不用話筒,包括無線話筒,因此聲音的立體感更加突出。演員正面面對觀眾、背身、側(cè)身時,聲音都不一樣;兩個人在一起和分開時,聲音也不一樣。聲音是有空間的,如果演員一戴話筒,空間感就沒有了。
周末周刊:演話劇不戴話筒,碰到新環(huán)境,尤其是全新的大劇場,您這樣富有經(jīng)驗的演員能相應調(diào)整,一些年輕演員怎么應對?
濮存昕:北京人藝屬于現(xiàn)在為數(shù)不多的不戴麥表演的劇團。話劇的手藝就是滿宮滿調(diào)的臺詞,人藝要求演員們達到這樣的基本功。在排練場,我都要求大家滿宮滿調(diào)。
在北京人藝自己的劇場,觀眾席少一些,不到1000人。上海這是歌劇院,不是專業(yè)話劇劇場,聲場混響時間長。我們嘴再不緊,送給氣息力量弱的話,混響會“嗡嗡嗡”,這就是考驗我們的地方。
周末周刊:您不久前在上音歌劇院參與唐詩交響吟誦音樂會《長·安》,應該已經(jīng)感受過這個劇場的聲場特點了。
濮存昕:《長·安》中,演員與交響樂隊合作,用了話筒。這和話劇屬于兩種聲音藝術(shù)形式。
臺詞基本功里包括話筒藝術(shù)、舞臺藝術(shù)、影視劇臺詞。單說話筒藝術(shù),還包括播音錄制,都是要練的??赡艽蟛糠盅輪T沒有我這種經(jīng)歷——拳打腳踢什么都干,演話劇、演影視劇,還當主持人,也朗誦。
周末周刊:您選擇朗誦、做主持人,是在有意識地鍛煉基本功嗎?
濮存昕:沒有沒有,這屬于機緣。主持人多多少少有些“賣模樣”,我長這個樣兒,那人家就說“來主持吧”,這是我媽給我的機會。演戲時,我們就藏在角色中,沒有自己的樣子?;蛘哒f樣子是我的,但名義上這是角色的臉和身體。
周末周刊:您什么時候感覺到自己基本功可以了、夠用了,或者是還不行、不夠用?
濮存昕:40歲之后,我自己知道再往上很難了。怎么辦?重新學習基本功?;竟扔心X力,也有體力。我40多歲才開始健身、打球,我知道時間浪費不起。
演員的基本功好不好,觀眾除了直觀感受,還有“會心”——演員是引領(lǐng)者,把劇本上的白紙黑字變成能立在舞臺上的形象,帶領(lǐng)觀眾去探討——我這樣去解讀,你覺得如何?觀眾“會心”了,代表他知道演員的意圖。
觀賞關(guān)系有三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看”,第二個層次是“賞”,第三個層次是“品”。我們要做到能讓觀眾品味,讓他們走出劇場,過幾天還在想著這個戲,或者引發(fā)他們對于這個作品的新感受。
一個劇團可以老,不能舊
看濮存昕執(zhí)導的《雷雨》,觀眾會發(fā)現(xiàn),一些角色有了微妙的變化。比如,魯貴更加“溫情”了。他成了好爸爸嗎?濮存昕回答:“不是這么簡單。曹禺先生懷著愛憐去寫所有的人。”
在上海演出的《雷雨》,與北京版、天津版相比,也有細節(jié)變化。“我們在臺上使用的手段又有一些新的開發(fā)。”
周末周刊:《雷雨》首輪演出排練時,您讓年輕演員讀了作家王蒙對舊版《雷雨》的劇評。
濮存昕:王蒙老師的劇評來自1997年版《雷雨》。鄭榕老師和朱琳阿姨演周樸園、魯侍萍。王蒙老師不覺得我們演得好,更確切地說,他不覺得我演的周萍好。我現(xiàn)在回想,40多歲的時候,我還不知道基本功的問題。
我沒有上過藝術(shù)學校,邊干邊學,成了著名演員。但是只有經(jīng)驗不行,光是明星也不行。藝術(shù)是“一加一等于二”,算法口訣你沒背過,真的不行。
一個演員假如不會“說話”,到了一個坎就“沒”了。會“說話”的演員一定和文學親近,有與閱讀、語言親近而積累的經(jīng)驗。我參加朗誦、做晚會主持,也是和語言文字親近的一種方式。
周末周刊:1997年,您已經(jīng)演了電視劇《英雄無悔》,是明星了。
濮存昕:《英雄無悔》是1996年播的。所以我演到周萍跳窗時,有人調(diào)侃是“高局長”(我在《英雄無悔》里演公安局局長高天)跳窗。我沒把觀眾帶到劇情里面。
周末周刊:我看過一版《雷雨》,周樸園等老一輩的故事,觀眾沉浸其中,但演到周萍、周沖這些年輕人,觀眾忍不住在笑。
濮存昕:我們現(xiàn)在的《雷雨》沒有觀眾哄笑。包括周沖說“你把她帶走吧,只要你好好地待她”,還有周萍對于繁漪的躲避,都沒有人笑。因為我們把角色的困境告訴給了觀眾。曹禺先生已經(jīng)寫到人性邊緣了,有什么比《雷雨》中的8個角色的命運更極致呢?
我們需要把戲演到“品”的層次,把觀眾引到有思索性、參與性的觀賞關(guān)系中,推動觀眾用思想去參與,這才是戲劇的魅力。
周末周刊:讓觀眾思索和參與,這對創(chuàng)作者提出了很高要求。
濮存昕:只有把觀眾帶到劇情、情境中,才無愧于經(jīng)典,無愧于曹禺先生。
從整個現(xiàn)代戲劇文學的系列感、分量、價值來講,具備文化對話、傳播能力,能拿到世界上去對話的劇本,還得是曹禺先生的劇本。我們要把他的戲演好,包括《原野》。
北京人藝曾邀請陳薪伊導演《原野》,胡軍、徐帆、我和呂中阿姨一起演。呂中阿姨演焦母。焦母是個瞎眼老太太、孤獨的老太太,不是一味地壞。焦大星也是本身有困境的人,但他和仇虎一比,就是被嘲笑的角色。我們要還原生活本來的面目,將角色更性格化,有真實感,以此來表達我們對生活的認知。
周末周刊:新版《雷雨》如何延續(xù)原著的精神呢?
濮存昕:曹禺先生的文辭,我們沒有改。我們的劇本與1934年的劇本對照,文法是一樣的。曹禺先生在90年前寫的《雷雨》,已經(jīng)是標準的普通話,不帶方言色彩。他的語言的豐富、精準、深刻,都很了不起。他是偉大的戲劇家、語言學家,像普希金之于俄羅斯文學、巴爾扎克之于法國文學,奠定了本民族語言的偉大。
周末周刊:過去很多人閱讀經(jīng)典、向往經(jīng)典。但現(xiàn)在,短視頻、游戲等更加快捷的娛樂方式不斷分散觀眾的注意力。您怎么看?
濮存昕:風來穿衣、雨來打傘,我們要適者生存。市場化、商業(yè)化,都沒有問題,我們就保持住自己覺得有價值的東西。
什么是守護,什么是創(chuàng)新?一個劇團可以老,不能舊,經(jīng)典劇目常演常新。我們在挖寶藏,“演不盡的《雷雨》,說不完的曹禺”?!独子辍费萃炅藛幔繘]完。曹禺的作品,還有些是我們現(xiàn)在的水平達不到、不敢去“摸”的,比如《北京人》,非常好看,非常有趣。
影視化的表演方式需要調(diào)整
在上海戲劇學院,濮存昕是大家交口稱贊的前輩。他為上戲西藏班執(zhí)導《哈姆雷特》,摸爬滾打做示范?!豆防滋亍肥籽?,濮存昕坐在緊靠控制臺的最后排加座。一位媽媽帶著女兒遲到了,站在觀眾席外側(cè)。黑暗中,濮存昕遞給小女孩折疊椅,叮囑她坐下。
2023上海·靜安現(xiàn)代戲劇谷“壹戲劇大賞”頒獎典禮上,“年度經(jīng)典復排劇目”由濮存昕執(zhí)導的漢藏雙語版《哈姆雷特》獲得。22位上海戲劇學院西藏班學生畢業(yè)兩年后重歸校園,在濮存昕的帶領(lǐng)下貢獻了145分鐘的藏語演出,收獲了無數(shù)掌聲。
周末周刊:您不僅給上戲?qū)W生排演《哈姆雷特》、在今年5月外灘源草坪舉辦的演藝大世界“公園里的莎士比亞”活動中演繹了《哈姆雷特》片段,今年您還主演了國家大劇院制作的《暴風雨》。對您來說,莎士比亞意味著什么?
濮存昕:莎士比亞的文本是全世界的寶貴財產(chǎn)。往大了說,我們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兩百年后還有人知道莎士比亞。
莎士比亞的作品,不僅英國人在演,中國人在演,全世界每個角落都在演。我覺得,中國人對莎士比亞要有自己的解讀。這種解讀離不開莎士比亞的文本,但我們要結(jié)合自己的文化,結(jié)合創(chuàng)作者的生命狀態(tài)去發(fā)現(xiàn),這一定是中國式的、原汁原味的莎士比亞作品。
周末周刊:您為什么會執(zhí)導上戲藏族學生排演《哈姆雷特》?
濮存昕:這些學生讀大一時,我看他們排演《地質(zhì)師》片段。他們像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人,背著背包就出發(fā),他們與生俱來的質(zhì)樸與真誠具備極為獨特的優(yōu)勢。
但是另一方面,他們沒有舞臺感,全是演自己。我要求再來一遍,孩子們就犯傻了,動作、說話太隨性,演過就忘。
演員要重視基本功,先說話,后演戲。形象好但不太有表演基礎(chǔ)的孩子可以出名,但他們能成為一輩子的演員嗎?沒有思想,不能通暢地表達自己、豐富地表達自己,是一件多么遺憾的事。
周末周刊:您認為戲劇學院教授的影視化表演方式需要調(diào)整嗎?
濮存昕:影視化表演的教育體系影響了二十多年。影視化表演偏重模樣和心性,但在舞臺上演不出來。演了幾個戲,演員可能就被淘汰了。
現(xiàn)在很多表演系學生知道要干話劇,那么他的語言功夫和身體功夫都要達標。我想把這行如何達標的技術(shù)告訴年輕人,我40多歲才懂這些。
周末周刊:您對《哈姆雷特》的學生演員也如此嚴要求?
濮存昕:戲曲、舞蹈、音樂都有標準,話劇好像說不出標準——誰不會說話呢?其實不然。還是要有基本功:
登臺必須“吶喊”,占據(jù)一瞬間舞臺空間;演員站在臺上得像開車,有3.0以上排量,輕踩油門,點火就著;對詞、聯(lián)排、彩排、合成,每個環(huán)節(jié)都必須到位,才能往下走。一環(huán)落后,事后調(diào)整很難……
排練時,我說開始,他們不能開始,我就要“上手”了。過去練毯子功、把子功,練不好,師父可是要上藤條的。
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必須合二為一
70歲的濮存昕很忙。
《雷雨》還在上海演出,由他主演的國家大劇院《簡·愛》又開票了。11月底開幕的2023第五屆大涼山國際戲劇節(jié),濮存昕擔任藝術(shù)總監(jiān)。緊接著,他還將主演《林則徐》。
除了演戲,濮存昕只有書法和騎馬兩個愛好,說到底,也是為了演戲。“我過七十了,還能夠有這種氣力,騎馬才能不駝背。”
周末周刊:您今年特別忙,每次來上海像“飛”一樣,為什么那么拼?
濮存昕:人類是高智商動物,但生命能力遠不如動物,遠不如我養(yǎng)的那匹馬。我算了算,還有三五年,把能演的戲都演一演,導演也不能老干,太累了,操心。雖然自我感覺挺健康,但我知道我的心力不太夠,腿不如年輕時候矯健,指甲像高原游客缺氧一樣有點黑。
《雷雨》沒有完全弄好,但我相信這個戲可以一直演下去?,F(xiàn)在舞臺上的“一線天”,目前我也不滿意。我想讓他們做出一層層的感覺,完成最后一個舞臺語匯——一切結(jié)束后,天亮了。
周末周刊:新劇流行LED屏、紗幕、轉(zhuǎn)臺,做得像電影,很時尚。您的劇目布景都“實”,更偏傳統(tǒng)。
濮存昕:我們的姓氏是傳統(tǒng)的,我們的一日三餐不能和天時違背。我們的生活方式,幾千年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有褒貶之分嗎?
我們不能夠非黑即白。生活太復雜了,而且復雜得那么有味道。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必須在一起,合二為一。
周末周刊:20年前、10年前的話劇是由評論家、業(yè)內(nèi)人士品評的?,F(xiàn)在一刷微博、豆瓣、小紅書,到處是觀眾評論,首演評論甚至決定新劇目的生死。
濮存昕:我們做這一行,也看重對當代年輕人的藝術(shù)影響、審美影響。我們的劇目做得精到,他們一定像看短視頻、看碎片文化一樣要看戲。老吃快餐、吃小店,不過癮啊,他也要進大餐廳啊。不一定把滿漢全席吃完,但他要是到了大場面、大格局的盛宴,感受是不一樣的。
文學、藝術(shù)的美,必須自己咀嚼,不能人家喂你。要是全都配好了佐料、弄爛了,你再咽下去,沒有自己的品嘗、判斷和取舍,那就沒啥意思。真要吃山珍海味,吃川菜、粵菜、魯菜、湘菜……你會獲得好多好多滋味。
周末周刊:您會為劇目的反響焦慮嗎?
濮存昕:我們自信,我們安安靜靜地做大格局的內(nèi)容,品質(zhì)做好了,永遠會有市場,會有觀眾來看。什么賺錢做什么,什么有利做什么,跟著風跑,我們絕對干不過,也追不上觀眾。
假如要做淺顯、一般的戲,觀眾看戲最多到“賞”的層次,鼓掌、夸獎一句“挺精彩的”。但我們要做的是讓觀眾“品”。梅葆玖老師的話特別“高”,他說:“回家叫好也不遲。”
我們要向戲曲學習,戲曲演員的功力真高,演員一出聲,觀眾就醉了。話劇吸引人的地方是思想、是角色、是性格、是行動。話劇角色的命運是逼真的,不是“擱起來”的。許多形而上的東西,需要強大的表現(xiàn)力去支撐。如果你有強大的技巧,能使自己的身體有虛實、快慢、強弱、節(jié)奏等變化去支撐這些生活化、自然化的表現(xiàn),觀眾同樣會醉的。
堅定這一條。
濮存昕
中國文學藝術(shù)界聯(lián)合會副主席、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主席、上海戲劇學院特聘教授,憑借話劇《李白》《茶館》兩度獲得戲劇梅花獎,并曾獲文華表演獎,《清涼寺鐘聲》《與往事干杯》《魯迅》《英雄無悔》《來來往往》等影視劇作品深受觀眾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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