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線木偶民間藝人蔡冬梅從沒進過劇場。大多數(shù)時候,她都在廟會演出,兩三個樂器老師、一兩個演員,底下有時有十來個觀眾,有時一個也沒有。在把戲臺搬上互聯(lián)網(wǎng)之前,蔡冬梅從沒想過有一天能走出福建漳浦縣城,更沒想過能登上央視戲曲春晚這樣的舞臺。2024年1月,她身穿白色綢緞襯衫和馬面裙,帶著木偶“安童哥”參與了戲曲春晚的錄制。“安童哥啊啰!一時有注意,嗆嗆走嗆嗆去,上街到菜市,菜籃子叮咚晃;安童哥啊啰!”閩南語熱情奔放,人偶活靈活現(xiàn)。
提線木偶戲是流行于東南沿海一帶的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千百年來出現(xiàn)在閩南方言區(qū)人們一生中的重要時刻。在蔡冬梅師父壯年時,民間木偶戲藝人還是個令人艷羨的職業(yè),木偶戲演員們在村里都蓋上了漂亮的房子。但等到蔡冬梅學成,木偶戲的觀眾逐漸流失,有時候一場演出臺下一個觀眾也沒有,“真感覺到了瀕臨滅絕的境地”。蔡冬梅曾經(jīng)嘗試通過在餐廳打工、開網(wǎng)約車等副業(yè)“養(yǎng)活”唱戲的“主業(yè)”,直到她試探著在抖音上發(fā)布了一條表演木偶戲的視頻,“看了十幾遍還想看”“既要看木偶還要欣賞表演人,雙目轉(zhuǎn)不停”“居然看上癮了,一直看到結(jié)尾”……如潮的好評讓蔡冬梅意識到,傳統(tǒng)的木偶戲不是沒有了觀眾,而是缺少了鏈接觀眾的渠道。
如今,“阿梅(豐歸木偶戲)”這個抖音賬號已經(jīng)有112萬粉絲,來自國內(nèi)外的觀眾蹲守在蔡冬梅的直播間。從藝23年,蔡冬梅終于等到了屬于她的穩(wěn)定舞臺,“豐歸木偶戲”的名號也從福建漳州傳到了央視戲曲晚會上,通過直播間傳進了海內(nèi)外華人的耳中。
“真感覺到了瀕臨滅絕的境地”
2021年8月,蔡冬梅以阿梅的名字在抖音發(fā)布第一條視頻《春雨曲》時,她還在老家福建漳州市漳浦縣做網(wǎng)約車司機。
這是木偶戲民間藝人這個身份以外,蔡冬梅從事的第五份工作。第一份工作是17歲在廈門鼓浪嶼的餐廳做服務員,第二份工作是在老家電瓶車廠做收納盒,第三份工作是在開往縣城的客車上做售票員,第四份工作是在工廠辦公室做行政。阿梅對這些工作沒太大要求,唯一在意的是需不需要加班——她沒辦法加班,因為晚上她要去演木偶戲。在閩南,提線木偶戲又被稱為傀儡戲,因此在同事間,阿梅還有個綽號,叫“阿儡”。
唱戲賺不了錢,這是阿梅很早就知道的事。家里條件不好,14歲那年,阿梅就開始半工半讀,跟村里的木偶戲老藝人蔡春田學戲,也就是阿梅現(xiàn)在的師父。那時她倒沒擔心過謀生的事,戲曲好歹是門手藝,況且她是真心喜歡。
阿梅1987年出生于閩南農(nóng)村。每年農(nóng)歷11月,村里都會請戲班來演大戲。戲臺都是臨時搭建的,七八歲的阿梅就將草席鋪在稻草上,夜里裹著被子看,“他們演到凌晨三點,我就三點回家,不看完不走”。有一次跟著外公去放牛,心里想著人家唱的戲,差點摔倒,一抬頭,都見不到外公的影子了。
就這樣,阿梅開始學木偶戲。木偶戲“源于漢,興于唐”,因為木偶形體和操縱技巧不同,又被分為布袋木偶、提線木偶、杖頭木偶、鐵線木偶等形式,阿梅所學的正是其中的提線木偶。2006年,閩南提線木偶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它有將近三百支曲牌調(diào),演出時既需要演員熟諳唱詞唱腔,又需要他隱匿在木偶之后,僅靠手中的幾根細線牽引出角色的動作與情感。
“矛盾就在于有人幫你提,你會唱得更美,但別人提的時候,哪一句對應哪個動作,他又不知道。”阿梅說,提線木偶演出幾乎都會卡線,尤其是演武打戲時,木偶的頭盔、戲服、手腳很容易絆在一起,要做到“口中有詞,腦中有景,心中有數(shù)”,木偶戲演員的成長和成才并不容易。阿梅初學時,師姐、師妹共有四人,但是沒過兩三年,就只剩下了阿梅一人。“有時候一個月連一臺演出都沒有,所以大家看不到出路。”阿梅說。
現(xiàn)代娛樂工具的發(fā)展、農(nóng)村生活方式的變化、從業(yè)人員的流失,使民間木偶戲逐漸陷入了“惡性循環(huán)”的怪圈。阿梅師父壯年時,團隊有12人,經(jīng)濟狀況也不錯,至少“村里房子蓋得很漂亮”,但到阿梅登臺時,就只剩下四個人,一把二胡一把鑼,兩個人唱一整本戲。“根本演不出質(zhì)量,質(zhì)量不行,也沒人要聽,”阿梅說,“真感覺到了瀕臨滅絕的境地。”
有一次廟會,底下沒有一個觀眾,阿梅心里挫敗極了,整個人像被抽空了,沒有力氣。但阿梅仍然不敢偷懶,因為師父常說,哪天你走了,這個戲就沒人能演了。
“實在不行再回去開出租唄”
從14歲到34歲,阿梅就靠五份糊口的工作和對木偶戲的熱愛堅持了下來。她從來沒走出過漳浦縣演出,甚至從來沒想過這件事,沒有宣傳渠道,即便在當?shù)?,了解木偶戲的人都寥寥無幾。
2021年8月,阿梅在朋友的幫助下,開始做抖音。“表哥匆匆離別去,臨時一言無相辭……”阿梅手持細線,手中的小人也跟隨她一步一動,栩栩如生。線下演出難以看清表演細節(jié),搬到線上,新奇的表演形式一下子抓住了網(wǎng)友的目光:“還沒失傳?。∫郧爸宦犝f過,沒看過!”
發(fā)到第四個作品時,阿梅就開了直播,雖然只是在現(xiàn)場放了個支架,但當天同時在線的觀眾人數(shù)就超過了5000。抖音傳播的力度讓阿梅震驚——過去二十年,阿梅總共演出1000多場,看過表演的人也不過這個量級。朋友當即建議阿梅別開出租車了,專心做直播,阿梅還嘀咕“我不開出租了,活不了啊”,后來阿梅才下定決心試試,“實在不行再回去開出租唄”。
阿梅正式開始了直播。傳統(tǒng)表演見偶不見人,甚至連操作木偶的手都不允許出鏡,為了吸引互聯(lián)網(wǎng)觀眾,阿梅主動革新了表演形式,將木偶背景從2米擴展到3米,并且演員露臉,唱戲的同時也展示提線過程。《開漳圣王》《雙生情緣》《安童哥》……阿梅唱男聲雄渾開闊,唱女聲嘹亮婉約,配上靈動活潑的木偶表演,很快在抖音上火了。
“這才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姑娘真不簡單,高手在民間??!”僅過半年,阿梅的粉絲數(shù)就超過了70萬,直播間流量好的時候,同時在線人數(shù)超過了3萬。阿梅說,木偶戲演出的成本并不低,拋開演職人員費用和舞臺設備費用,光一個木偶的制作成本就在3000塊左右。更重要的是,行業(yè)凋敝、制作流程復雜,直到今天,她還只能與師傅共用一套道具。線上演出受歡迎的同時,阿梅的打賞收入也逐漸可觀,“去年多的話,一個月有幾萬。”在打賞收入的支持下,2022年,阿梅與朋友成立了豐歸文化薌劇團并開始以阿梅木偶劇團的名義獨立接演出。
“孩子看木偶,老人看戲”
現(xiàn)在阿梅的粉絲數(shù)已經(jīng)超過了一百萬,她再不用像以前那樣做其它工作以維持戲曲夢想。不過,阿梅最有成就感的,并不是自己賺了多少錢,而是靠直播盤活了當?shù)孛駹I劇團的演出市場。
薌劇的前身是歌仔戲,是閩南最重要、最流行的劇種,與木偶戲結(jié)合,既能兼顧不同需求,也能拓展各自市場。原先五十多個人的劇團,只叫得上幾千塊一臺戲的價格,現(xiàn)在保底一萬多,最高能到兩萬多,演員演出費也由原先的一百多漲到了兩百多。很多人沖著阿梅的名氣而來,不管演什么,他們只有一個要求:正式開始前,讓阿梅來一段木偶戲。大家都說,這是唯一一個適合所有人看的節(jié)目:“孩子看木偶,大人看阿梅表演,老人看戲。”
2024年春節(jié)期間,央視戲曲頻道播出了阿梅登臺的戲曲。身邊人為她激動,她自己反而很平靜。“大家說這次央視回來不得了了,我說有什么不一樣的,回來不還得下鄉(xiāng)演出?”
唯一的不同是阿梅不用再面對沒有觀眾的窘境了。抖音直播為她攢了一百多萬粉絲,現(xiàn)在出去演出,底下常有一千多個觀眾,直播間里,也永遠有天南海北的朋友在等她。有個旅居美國的博士,說聽到阿梅的歌聲,就想起小時候母親帶著他們?nèi)值茉趹蚺_下聽戲的場景,也有馬來西亞、臺灣的同胞讓阿梅過去演出,還有更多的人說雖然聽不懂、學不會,但是喜歡聽。
阿梅也不用像師傅那樣擔心失傳的事了。原先因為木偶戲不賺錢而離開這個行業(yè)的人,這兩年慢慢回流了,阿梅那里,也多了好幾個十六七歲的“徒弟”。這些都讓阿梅欣慰,“成就自己的同時也成就了別人”。
她很少講非遺傳承的空話,只埋頭做非遺傳播的實事,正如一個網(wǎng)友所言:“阿梅不驕不躁,不妖不浮,把一個地方小劇種發(fā)揚到了極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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