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癡迷于收藏,在北京居住時,常常在琉璃廠流連忘返。他涉獵廣泛,古籍善本、碑拓、版畫、漢畫像拓片、古銅器、古磚等,統(tǒng)統(tǒng)收入。其中有一塊硯臺,被他視作珍寶。當年,因與弟弟周作人不合,離開他們共同居住的八道灣胡同11號前,他帶走了為數(shù)不多的物品,其中就有這塊硯臺。硯臺由古磚制作而成,側(cè)身刻有“大同十一年”字樣,另兩側(cè)分別刻有花紋。“大同十一年”是指南朝梁武帝大同十一年,即公元545年。后經(jīng)研究者證實,古磚出土于浙江嵊縣,屬當時的畫像磚。
所謂畫像磚,是指模印或刻畫的有畫像或花紋的石磚,多為墓室中壁畫所用,也有的用在宮殿建筑上。它始于戰(zhàn)國晚期,盛行于兩漢,一直延續(xù)到宋元時期,有十四五個世紀之久。當時,古代民間工匠以現(xiàn)實社會為摹本,在石磚上以刀作畫,描畫出一幅幅生動有趣的生活場景。其中,最為出彩的當數(shù)河西走廊地區(qū)的彩繪畫像磚。
近期,“圖畫眾生——河西畫像磚上的古人生活”在國家博物館展出。展品共有258件(套)畫像磚,形式多樣、內(nèi)容豐富,涵蓋神仙異獸、桑蠶農(nóng)耕、出行射獵、宴飲起居、百戲娛樂、車輿服飾等,一磚一畫、一磚一景,描畫出魏晉時期河西人民的天地崇拜、生活百態(tài)、幽冥想象,被譽為“魏晉社會連環(huán)畫”。
左圖:伏羲畫像磚。右上圖:羽人畫像磚。右下圖:西王母畫像磚。
天上伏羲女媧,地下墓主升仙
1971年的一天,甘肅嘉峪關新城鄉(xiāng),兩名牧民正在沙石灘上放羊,無意中發(fā)現(xiàn)地上有一個小洞,走近一瞧,里面竟暗藏乾坤。他們隱約看見洞底有青磚,向下挖去,竟挖出了一堵墓門墻。后來,兩人拆去墓室門,進入墓室,發(fā)現(xiàn)墓中已是一片狼藉,顯然這是一座早就慘遭盜毀的古墓,但墓室的壁畫卻十分精美。
牧民發(fā)現(xiàn)壁畫的消息傳開后,立刻引起了當?shù)匚奈锊块T的高度重視。專家們趕到現(xiàn)場勘查后,發(fā)現(xiàn)這里竟然是一個魏晉時期的大型墓葬群。隨后,專家們對多座墓葬進行了搶救性發(fā)掘,從中出土了不少寶貴文物,最為珍貴的就是700多塊魏晉彩色壁畫磚。這次國博展覽的畫像磚,多出自于此。
“漢武帝以前的河西地區(qū),為少數(shù)民族的游牧之地,開拓河西列置四郡后,漢人開始大規(guī)模遷入河西。因此,河西魏晉十六國壁畫墓的淵源在漢代的中原地區(qū)。”北京大學藝術學院鄭巖教授對古代墓葬壁畫頗有研究,曾著有《魏晉南北朝壁畫墓研究》。他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自漢末至兩晉,薄葬觀念流行,墓室內(nèi)隨葬品減少,隨之而來的是墓室中大量壁畫的出現(xiàn),用于表現(xiàn)墓主人生前的種種生產(chǎn)生活場面,以及對死后理想世界的想象。
“河西地區(qū)的畫像磚,區(qū)別于其他地區(qū)的畫像磚:第一是彩色的;第二生活化特別濃厚,包含了豐富的題材。”國家博物館展覽策展人、副研究館員陳克雙說。這次展覽分為三大部分:“圖畫天地”,展現(xiàn)河西人民的宗教崇拜與精神世界;“生活百態(tài)”,描畫河西人民千姿百態(tài)的生活風貌;“寧平降福”,則是魏晉河西人民對身后世界的認識與觀照。
展覽的開卷之作,是一塊魏晉時期的伏羲畫像磚,1991年出土于甘肅省敦煌市佛爺廟墓群。畫像磚呈方形,四周飾有白色邊框,中央用白色涂底、彩繪一伏羲圖像。伏羲人首蛇身,右手持規(guī),頭戴山形冠,胸懷“日輪”,中有呈飛翔狀墨鳥。墨鳥為傳說中運載日至日出的陽鳥,又稱金烏。
伏羲與女媧是中國古代神話中的人類始祖。在傳說中,伏羲女媧均人首、蛇身、獸足。伏羲執(zhí)規(guī)、女媧執(zhí)矩,規(guī)畫圓、矩畫方。伏羲胸懷“日輪”,內(nèi)有金烏;女媧胸懷“月輪”,內(nèi)有蟾蜍。對伏羲女媧的崇拜,展現(xiàn)了當時人們延續(xù)中原文化中“天圓地方”“陰陽相對”的宇宙觀,也成了漢文明延伸至西域的例證。
除了伏羲女媧,河西畫像磚上還有昆侖仙境中的東王公、西王母,以及風伯、雷神、羲和(太陽女神)等神明形象,包括羽人。羽人是古代神話中有翅膀的飛仙。最早的羽人形象來自商代晚期,為人與鳥的合體。王充在《論衡·無形篇》中曾有這樣的論述:“圖仙人之形,體生毛,臂變?yōu)橐恚杏谠苿t年增矣,千歲不死。”到了魏晉,形象有所演變,畫像磚中的羽人多長發(fā)、赤足,身形細長,著羽衣。
這次展出的畫像磚中,有一塊《神人騎魚圖》格外引人矚目。在磚面上,一個羽人騎在一條大鯉魚的背上。有學者認為這講述的是戰(zhàn)國時琴高騎鯉魚登天的故事:趙國人琴高,善彈琴,被宋康王奉為賓客。他精通養(yǎng)生,在冀州和涿郡一帶游蕩了200多年。后來,他告別世間,說要“入涿水取龍子”,并告知弟子們在岸邊等。弟子們在岸邊立祠守候,只見他騎著紅鯉從水中出來,坐到祠中,引來成千上萬人圍觀。
但也有人對《神人騎魚圖》所講述的故事持否定意見,認為畫中的魚是一種圖騰或神圣動物,有生殖繁盛和祝福的含義,“畫像磚既是魚圖騰,又是生殖崇拜的藝術表達”??偠灾且环N寄托美好祝福的信仰。
《神人騎魚圖》磚面上,一個羽人騎在一條大鯉魚的背上。
一說是戰(zhàn)國時代趙人琴高“入涿水取龍子”的傳說。
在墓室中,這些畫像磚有著各自的“位次”:墓門口上方的照墻,形如“門樓”,有左右門闕,是墓室的入口。力士托舉群山的畫像磚立于照墻上端,持帚門吏立于照墻門闕兩側(cè)“擁慧迎門”,羽人則姿態(tài)舒展、云氣環(huán)繞;“方相氏”(古時一種民間信仰的神)送喪開道,為墓主人打通去往天界的道路。通過照墻后的甬道來到墓室的前室,這里描畫了“天上世界”:最頂端的畫像磚往往是伏羲女媧等神祇,其余神仙神獸則安排在中下部分;再來到后室,這里的畫像磚以神鹿、神羊、神兔、天馬等神獸來“辟邪”,也有白虎、青龍、朱雀、玄武四神“鎮(zhèn)墓”。從照墻、甬道再到前室、后室的畫像磚,完成了一條墓主人的升仙之路。
“這些畫像磚看似獨立,實則統(tǒng)一設計、相互關聯(lián),共同反映了人們希望超凡脫俗、追求永恒的宗教需要。”鄭巖說。
“塢堡”大莊園經(jīng)濟的繁榮
這批展品中,有描畫不食煙火、“天上飛仙”的畫像磚,也有展現(xiàn)墓主人生平事跡的畫像磚。雖時隔1200年至1800年,這些畫像磚絲毫沒有讓人覺得沉悶、乏味。寥寥幾筆,就將當時或忙碌、或歡愉、或肅穆的場景,一一展現(xiàn)。這些場景,大多發(fā)生在被稱作“塢堡”的大莊園內(nèi)外。
近代史學大師陳寅恪在《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中說道:“凡囤聚堡塢而欲久支歲月的,最理想的地方,是既險阻又可以耕種、有水泉灌溉之地。”所謂“堡塢”,也即“塢堡”,興起于東漢末年,配備有武裝部隊(部曲和家?。┮约敖菢堑任溲b設施,具有一定防御能力,并能容納一定人丁生產(chǎn)生活的大莊園。漢朝滅亡后,魏晉時期的地主豪紳遷居河西,為了在新興之地保衛(wèi)家產(chǎn),也將“塢堡”這種形式帶到河西,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河西“塢堡經(jīng)濟”。
這次展出的一塊塢堡射鳥畫像磚,就生動地展現(xiàn)了塢堡的一個場景。畫像磚左側(cè)(遠處)是一塢堡,塢堡正中有門,墻上設有垛口。堡外,兩只黑鳥立于大樹枝頭,而樹下一男子仰面蹙眉、弓滿弦張,看上去箭隨時會被射出。射鳥是承自漢代的題材,有說是為了射爵求官、祭祀,也有說是驅(qū)鳥、獲鳥、禮儀性射鳥。這塊畫像磚的兩邊,原是采桑磚和牛耕磚,均是春季重要的農(nóng)事活動。因此,夾在其中的射鳥圖,更大可能是為了驅(qū)趕桑樹上的鳥,或是為開春氣、通萬物的禮儀性射鳥。
由于河西地區(qū)土地肥沃,水草豐美,不少畫像磚的內(nèi)容與農(nóng)業(yè)有關。采桑畫像磚中,一棵高大桑樹下,左側(cè)紅衣女子手提?;\采桑,提起的手臂上衣袖滑落;右側(cè)女子手持桑鉤采桑,裙裾隨著姿勢而隆起;撒種耱(音同墨)地畫像磚里,一男子在前,邊走邊撒種,后跟一黑牛,身架耢子,耢子上站一人,一手持鞭、一手拉繩,分工明確、精細耕作;由七塊畫像磚組成的出行狩獵畫像磚,三騎并馳于前,騎手頭戴黑色介幘,二騎并行于后,一騎手牽獵犬、一騎臂上架鷹,策馬飛馳,似有急促的馬蹄聲響徹耳畔。
“魏晉時代反映農(nóng)業(yè)生活的繪畫作品傳世極少,但這些畫像磚在一定程度上填補了我國繪畫史上的空白。”有學者說。
宰牛、宰豬、燙雞等庖廚場景頻繁出現(xiàn)在畫像磚中。比如庖廚畫像磚,磚的四周以紅線勾成邊框,右側(cè)是一男子在案上切肉,身旁是兩盤已切好的肉,左側(cè)一女子身著紅衫,一手執(zhí)廚具、一手攏衣袖,在灶前烹飪。她的上方還懸掛三塊肉。
相較于反映耕作、狩獵等實際生產(chǎn)的畫面,畫像磚中反映精神上享樂內(nèi)容的也不少。比如一些宴飲圖和宴樂圖,在一塊雙人歌舞畫像磚中,兩個衣冠高貴的男女正隨著音樂在屋中起舞,沒有特定的舞蹈排場與形制,兩人似乎是即興舞蹈。另一塊畫像磚上,有兩人對坐,手舉羊肉串,串肉的工具不是木棍,而是三股鐵叉,足見民族文化交融下烤肉習俗興起。
還有一塊羌女送行畫像磚,畫中一男子騎在一匹白花色駿馬上,遙遙回望;一女子面帶戚容,依依惜別。女子長發(fā)披肩,身著圓領淺地裘氅,長裙襲地,身背挎壺,站立送行,有學者認為這是羌族女性的形象,“是河西地區(qū)民族融合、通婚的體現(xiàn)”。
塢堡射鳥畫像磚。
夸耀生前財富,祈愿后世平安
“生活百態(tài)”展現(xiàn)了當時人們對現(xiàn)世生活的熱愛,與其相對的則是對后世的“寧平降福”。
“寧平降福”畫像磚重點強調(diào)墓主人死后的“財產(chǎn)”。雖然魏晉時期,人們在精神上仍延續(xù)了漢以來的古樸健朗,但身處亂世,盜賊群起,加之中原地帶戰(zhàn)亂頻仍,使得對“死”的懼怕、對財產(chǎn)不受保護的擔憂,也滲透進魏晉河西一帶人們的世界觀中。
那個時代,不信鬼的人是特例:《世說新語》里記載一則故事,時人信鬼,阮修不信,他反問道:“都說人死后穿著生前衣服,難道衣服也能成鬼?”
另有一則清人記載的“阮瞻辯鬼”的故事,能一瞥當時人們對身后事的矛盾心理。阮咸有一子名阮瞻,學問高深,辯才了得,不信鬼神,無論誰來和他辯論鬼的話題,不僅會敗下陣來,并自此也不再信鬼神。這一天又來一客,同阮瞻辯鬼,這位客人的口才和阮瞻不相上下。于是,阮瞻盡全力,終于辯得對手啞口無言。對手說:“您說的都很有道理,我心服口服。”然后化作清風飛去。原來這個客人就是鬼。阮瞻見狀,神色黯然,生了場大病,不久便去世了。
對死后世界高度重視,才是魏晉時期人們的普遍信仰。河西魏晉墓葬的前、后室,一般對照象征著墓主人生前生活居所的“前堂后室”。前室的畫像磚,題材一般為升仙和世俗生活,后室多為墓主內(nèi)寢、兵器和象征財富的絹帛等私用物品。
當時,幣制混亂,絹帛布匹成了相對穩(wěn)定的硬通貨,前涼張軌據(jù)涼州之前,河西地區(qū)多以絹代錢,絹帛也成為財富的象征。為了表現(xiàn)墓主的富有,畫像磚也以此為主題,有的畫著一卷卷收納在“采帛機”上的絹帛,有的是一捆捆結(jié)成麻花狀的絲束,有的則寫著“合繢”(也作“余繢”;繢,即布帛的頭尾)。
這次展覽中,有一塊仕女開箱畫像磚,以白色為底色,彩繪一女子開箱取衣物的情景。女子束高髻、戴釵,面部妝容清晰,衣著精美鮮艷,一手輕啟箱蓋,一手探入取物,箱內(nèi)布帛滿溢,足見墓主人的富有。
仕女開箱畫像磚,以白色為底色,彩繪一女子開箱取衣物的情景。
隨葬品中,還有買地券和衣物疏等文件資料,這次展覽中也有展出。買地券表明了墓主人對墓室的合法所有權,衣物疏則詳實記載墓主人入陰間后的財務情況。當時,人們以這種方法向陰司確認墓主人對墓室和財富的所有權,這樣墓主人就能在九泉之下得到陰司的庇佑,免遭野鬼的侵襲,免受清貧饑寒的困擾。
此外,在墓室后室中,還出現(xiàn)一些描繪“亭燈”“炭爐”的畫像磚,為墓主人終日點燈,祈愿吉祥。
東晉詩人陶淵明寫過名篇《桃花源記》,在其中,他描繪了一個“土地平曠,屋舍儼然……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的美好地方。后來,陳寅恪研究考證,認為桃花源并非子虛烏有,它的原型當是中原一帶百姓避亂的河西塢堡。如今,這塢堡的生活場景經(jīng)由畫像磚記錄下來、流傳于世,講述著1000多年前的故事:當中原動亂之時,河西至少還能擁有一分“不知魏晉”的安寧,人們在那里建立起一座座塢堡,除了能耕種、采桑、狩獵、出行、烤肉、宴客、歌舞之外,也能免除高壓政治的束縛,享受著精神自由。在亂世的人們心中,這樣的生活,想必就是桃花源了。(本刊記者 劉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