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永安,山東威海人,文學博士,復旦大學人文學者、中國科技大學、上海視覺藝術學院外聘教授。1978年考入復旦大學中文系,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比較文學與比較文化研究。2020年10月入駐B站,以視頻形式聚焦社會與文化問題。
城市雞娃VS小鎮(zhèn)做題家,他們的人生差別有多大?6月29日,B站更新的一條視頻中,UP主梁永安發(fā)出了“每期一問”:“如果你覺得差別大,請扣1;如果覺得差別不大,請扣2。”
這位“50后”的復旦大學中文系退休教授,在2020年10月注冊了自己的B站賬號。“如何成為精致的打工人?”“為什么我說90后和00后是歷史上最不適合結婚的一代?”“為什么我愛喪系青年利路修?”一條條短視頻,直擊年輕人的神經末梢,許多金句流傳于微博、豆瓣和朋友圈中。
滿屏的數字里,1的比例遠大于2。這是一個看上去就焦頭爛額的問題,草根與精英討論了三五回合,最后以一句“萬物皆內卷”無奈打發(fā)。
梁永安沒在被動的“內卷”上打轉,他更愿意把它看作一次主動的進擊。父母能不能告訴孩子,這個世界比考試大?一個人能不能在拼題目之外,發(fā)現內心的真正需求?“有人一過30歲就怕思想,因為一思想就覺得沮喪,發(fā)現自己活得那么蒼白,所以故意不想,順大流沒壓力,別人這樣我也這樣。”他在結尾說,“這就是弱者,弱者最怕發(fā)現自己生活得很糟糕。”
當彈幕上飄過“懂了”“淚目”“哭了”時,梁永安正在川西的旅途中。這是一個絕緣于“城市雞娃”“小鎮(zhèn)做題家”“打工人”“大齡未婚青年”的世界。現代生活滾滾向前,他喜歡做“文明的逆旅”,從海拔4米的“魔都”奔赴中西部的遼闊河山,鉆進那些尚未被全球化掃凈的“犄角旮旯”。“在這里,你會得到許多啟示,生活到底是什么?人和自然是什么關系?人和社會是什么關系?人可以和什么人相愛?”
2020年10月,梁永安成為一名B站UP主,以視頻形式討論社會文化問題。
勞動的香甜
在宗塔草原,梁永安遇到一個藏族小伙兒,馬騎得飛快,粗獷帥氣。他走進小伙兒的帳篷,問:“你羨不羨慕火起來的丁真?”“不羨慕,”小伙兒的眼睛閃閃發(fā)光,“他已經失去了自由。”“這是他的原話,真讓人感慨呀。”梁永安回憶起來,有點“不可思議”。
他又想起3年前在云南的高黎貢山里,騎馬3小時才能到一處溫泉。路是野路,泥巴里長滿草。傈僳族的趕馬人問:“你從上海來,城市掙錢多,一個月能掙多少?”他算了算:“平均差不多1萬,也有兩三萬的,10萬都不稀奇。”趕馬人笑了:“你們城里人錢雖然多,但沒有我們快樂。”
“我真的很感慨呀。”梁永安又一次輕輕嘆氣。遮天蔽日的欲望奔騰里,云南大山里的人們有自己的日月星辰,“天天唱著歌,高興得不得了”。
高黎貢山下的芒合,是他當年插隊的傣族村寨。1973年秋天,梁永安高中畢業(yè),來到這里插秧、割稻、砍柴、打獵、種菜、養(yǎng)豬,做了兩年實實在在的山民。
勞動也是原始的。政府發(fā)了脫粒機,傣族人不用,男人捆起一大捧剛割下的水稻,使勁往地下摔,摔得差不多了,再甩開一長溜,由女人拿木棍使勁打。城市來的知青們不一會兒就摔得腰酸背痛,還得咬牙堅持,“盼著太陽像動畫片一樣,咣當咣當落到西邊去”。又熱又累,脖子上生了毒瘡,只能靠村醫(yī)拿手玩命擠,“疼得要死”,“關羽刮骨療毒,大概就是這么難受”。
知青分到3畝地,全用來種了菜。太陽毒辣,白天不敢澆水,怕把秧苗“熱”死,都是晚上乘著月光去灌溉,水是雪山上的,特別清,澆到秧苗上,晶瑩閃光。“吃到自己種的番茄,特別香甜,第一次體會到,自己勞動的果實最美麗。”梁永安說。
勞動后的夜晚,他會在茅草房里讀帶去的兩大箱子書。山坡下有紅糖廠,榨糖季節(jié),甘蔗在榨機中進進出出,電壓也隨之起起伏伏,波浪般忽明忽暗的燈光下,他反復讀了范文瀾的《中國通史簡編》、鄭振鐸的《插圖本中國文學史》、周一良的《世界通史》……聽說有個印尼華僑想賣掉自己的曼陀林,他搭上卡車前往,一手抓住車廂上部的鋼架,一腳踩在最后面的擋板上,“掛”了5個鐘頭?;爻虝r,懷抱曼陀林,眼望怒江水,滿心幸福。
“怒江水綠油油的,江岸的沙灘銀光閃閃,一棵一棵的木棉,像一條火紅的燃燒帶。滿山的橄欖樹,地上開著野草莓。”梁永安羅列著高黎貢山的錯雜斑斕。在這里,每個人不過是地球表面一道淺淺的鉛筆痕,地球悄悄一轉,就沒了蹤影。他學會了做一個“自然的人”,看一棵樹、一條魚,都有各自的美好。“把世界資源化,萬事萬物都為我所用,人也是我的利用對象,這就特別糟糕。”他總和學生說,腦子里得裝一把螺絲刀,看到金碧輝煌的東西,拿刀往里使勁轉轉,里面其實還是水泥,“別被世界的表面迷惑了”。
1975年10月,當梁永安坐在解放牌卡車的大車廂里,回頭遠眺高黎貢山時,他沒有想到這個原始的傣族村寨,連同那些與大地相連的勞動記憶,將成為他日后人生中測量世界、時代與文明的標尺。
從電工到“77級”
離開怒江峽谷,梁永安到了一家拖拉機廠學電工,不久又去了兩公里外的動力廠,拜師學藝。
這是一家勞改工廠,師傅姓魏,河南人,曾在軍統(tǒng)里負責無線電。魏師傅是個閑不住的勞碌命,訂購各種雜志,有什么新發(fā)明就動手來做,默默革新技術。受師傅感染,梁永安也一本本地看書,從汽車電路、半導體線路到自動控制。底層的蕪雜生存里,師徒倆越來越親近,一起手捧大碗,蹲在食堂外面吃飯。
1977年10月,恢復高考的消息傳至西南邊陲,梁永安把幾個中文系名校盤了一遍,只有復旦在云南招生,毫不猶豫地填為第一志愿。一天早上,他和兩位工友站在食堂外,手里的饅頭剛咬一口,一團鳥糞從天而降,不偏不倚打在饅頭被咬的缺口上。工友大笑,說是吉兆,一定被錄取了。第二天,他正在干活,外面有人喊“電報”,沖出工廠,郵遞員把電報送到手上:“已錄復旦,做好準備,接到通知就出發(fā)。”
從云南到上海,梁永安坐了60多個小時的綠皮車,隨身帶著一本清華的教材《半導體線路》。1979年夏天,他回去看望魏師傅。彼時,魏師傅已從“反革命”平反為“起義人員”,因為喜悅,他在兒子的婚禮上多喝了幾杯,腦溢血去世。
定格在中國當代史中的“77級”大學生,大多攜帶著一段相似的“勞動前史”,天南海北地走向學院的象牙塔。1978年2月,梁永安住進了復旦中文系宿舍的4號樓。不久,墻報“百花”的頭條位置貼出了同學盧新華的小說《傷痕》,一連幾天,圍觀者不斷,有人拿筆來抄,淚水不斷掉在本子上。那一年8月11日,《傷痕》發(fā)表于《文匯報》,一個改革時代的大幕初啟。
那年的復旦,東門出去是一片菜地,卷心菜、大白菜生機勃勃。菜地北面,越過一條黑水幽幽的河浜,是火車的貨場。梁永安每天傍晚在田埂上背外語,冷不防一只小青蛙就跳到腳上。走在梧桐道上,有時會遇到蘇步青校長,輕聲問好,彼此笑笑,不言不語地走過。朱東潤、郭紹虞、張世祿、賈植芳……當年的“八大教授”渡盡劫波,精神矍鑠地坐鎮(zhèn)中文系。
梁永安最喜歡中國古代文學,余冠英注釋的《詩經選》,拿來以后不看注釋,自己翻成白話,再一一對照;尤其偏愛唐以前的文章,“大氣粗獷,有一種胸懷,把生命賦予天地之間,男的像男的,女的像女的”?!妒勒f新語》里,美男子大大方方地乘車出街,女性站在大路上,肆無忌憚地丟花傳情;山濤的夫人會在墻上挖洞,偷看丈夫和嵇康、阮籍兩位“帥哥”聊天,“非常直率,不像今天的人,過分矜持”。
考研時,他想讀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史,還專門拜訪了王運熙先生。結果那一年,這個專業(yè)全國停招,頓時一片茫然,琢磨換專業(yè)時,想到了潘旭瀾先生。大二那年,潘旭瀾給中文系上《中國現代文學史》。那一年潘先生47歲,一米八的個頭,瘦得像張紙,一口福建普通話,慢條斯理地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
突擊復習了3個月,梁永安上了考場。考完最后一門,出來碰到同學李輝等一行,準備去海寧觀潮。他放下東西,加入隊伍,先坐火車到長安鎮(zhèn),又沿著運河走了兩個鐘頭,到了鹽官鎮(zhèn),在月光下看夜潮涌來。旅店全部客滿,他們索性走進電影院看夜場,一部部熬到午夜,直到趴著睡去。
第二天,他們尋訪王國維故居,到處走、到處問,當地人都不知道這個名字。好不容易看到一個口袋里插著鋼筆的人過來,上前打聽,那人摸著腦門想了一會兒:“想起來了,想起來了,他前兩天出門了。”
2017年,梁永安(前排中)在文學寫作碩士論文答辯會上。
從課堂到B站
“那次觀潮還是很難忘的。”梁永安回憶道。一群風華正茂的年輕人,如今天各一方。
1984年11月,梁永安留校工作,同時在現當代文學專業(yè)讀博士。導師賈植芳是復旦的傳奇,一生經歷袁世凱稱帝、軍閥混戰(zhàn)、國民黨專制、抗日戰(zhàn)爭、新中國,“每經過一個朝代就坐一回監(jiān)獄”。“畢生的責任和追求,就是努力把‘人’這個字寫得端正些。”老師的話,這句他記憶最深。
那一年,三教一樓的小教室,成為梁永安的第一個講臺。上課前,他坐在教師休息室里,心情莊重,靜默中聽得到心跳。
從學生到老師,梁永安看著東門外的菜地蓋起了宿舍,廢棄的貨場變身餐館林立的大學路。“80后”“90后”“00后”相繼來到他的課堂,備受啟發(fā),以至“供不應求”,選課要拼手速和人品,上課要提早占位子,教室后排總是站著旁聽的人。
11年前,他開設了一門課《經典小說細讀》。最后一節(jié)課后,一位女同學告訴他,因為在經典小說中看到了豐富、深刻的愛情,她認為自己的男友觀念太單一,不夠“現代”,聽了一半課后就和他分手了。但在最后一節(jié)課上,聽到梁永安說“對待愛情要像信仰一樣虔誠,對待信仰要像愛情一樣深情”,她深受觸動,又決定與男友復合。
這個故事令梁永安對愛情這一課題產生了興趣,“青年一代的愛情困境,是時代癥候最集中的體現”。2017年,他在“一席”進行了一場演講,題目是《在單身的黃金時代,我們如何面對愛情》,引發(fā)網友熱議,之后他又開設線上“愛情課”,從愛情的細枝末節(jié)深入青年的精神世界。
2020年10月,梁永安在B站發(fā)布了第一條視頻《當代后浪苦死的六大困境,你中了幾槍?》,正式成為一名UP主。他談年輕人的“躺平”,是因為“心之所向”與“身之所往”的分離,需要停下來思考人生的價值,所以是一種積極的探索;他談催婚,說看到上海郊區(qū)登記結婚平均年齡是35歲,心里“蠻高興”,因為“愛情是人類生活中最不能催的事情”;他談教育的意義不是讓人在偏狹的道路上出人頭地,而是學會“畢生做一個優(yōu)秀的普通人”,熱愛世界、熱愛萬物、熱愛眾生;他談單身與戀愛的辯證法:最有資格談戀愛的人,是那些有能力一個人在世界上生活的人,他們可以輻射溫暖,給別人信心和快樂,而不是匱乏、焦慮著,把對方當成資源或工具。他甚至為男團選手利路修“打call”,因為這個俄羅斯小伙兒身上,有當下中國人最稀缺的“放得下”的從容……
這些視頻里,沒有“玩梗”,沒有“爹味兒”,也沒有“媚青”,只是平等地互相交流。在梁永安看來,青年面對一個空前復雜的世界,農業(yè)文明、工業(yè)文明與后工業(yè)文明彼此裹挾,全球化、中產化、996、打工人、佛系、喪系……亂花漸欲迷人眼。“逼婚的講不清什么是幸福,督學的說不明學術獨立是為什么,催人奮進卻不知道思想自由的遠方在哪里,一邊給孩子講哥倫布的故事一邊期盼他未來生活在保險箱……太多的‘前浪’不是浪,是原地打轉的大漩渦。”在一篇文章里他寫道,“‘后浪’們的思維方式、感受方式、行為方式、游戲規(guī)則、價值觀念全部都要新建,那份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孤獨,‘前浪’能不能體會?”
他愿意做一朵與年輕人同行的“前浪”,就像他在每期視頻結尾都會說的那一句:“讓我們同舟共濟,做新時代的旅行者。”
左圖:梁永安在旅行中。中圖:上海小巷中,農人們正在擦拭石榴。
右圖:梁永安當年插隊的傣族村寨。
縱向的生命
這些年一有閑暇,梁永安就奔赴遠方。他有一個宏大的計劃,從浙江舟山到西藏拉薩,讓一個個普通家庭講述自己的故事,記錄下中國人變遷波蕩的人生。
“今天的中國人,太多的內心想象、豐富情感沒有打開,生命是縱向的,在等級的階梯上每天拼命向上爬,不會想到轉動90度,把生命變成橫向的,各安其命,各自有各自的風景。”梁永安說。
他講起旅途中的見聞。云南的小水井村,一個古老的苗族聚落,上世紀30年代,傳教士來到這里,蓋了小教堂,組建唱詩班,經歷風風雨雨,保留至今。在鄉(xiāng)村日漸空心化、年輕人拿著手機與大城市共振的時代,他在那里發(fā)現了另一種生活。合唱團每周練4個晚上,每次兩小時,不管白天勞動多累,都沒人缺席。年輕人很少出去打工,因為舍不得一起唱歌的快樂。
他的尼康相機里,裝滿了日常生活的碎片,每隔幾天,就在朋友圈寫下長長的“小作文”,夏日江灣校區(qū)的荷花、雨中的動物園、一份麻婆豆腐或石鍋拌飯,以至萍水相逢的出租車司機、食堂阿姨、店主、保安,都會事無巨細地記下。每年平安夜,他會去田子坊的泰迪之家,買回一只泰迪熊,盡管放到辦公室沒多久,就會被人要走;每年歲末,他會去姑蘇城外寒山寺,聽108響蒼勁的鐘鳴劃過夜空。
上海,總是不變的港灣。來上海第一天,梁永安就去了外灘?;疑乃鄩ρ亟暄眩暇┞飞?ldquo;工農兵食品商店”“戰(zhàn)斗旗幟店”之類的店名,還有革命年代的余韻。在淮海路的二手商品商場,他買了自己的第一部相機,鳳凰205旁軸機,200塊。如今站在路口,早已不見老店蹤影。
他最愛上海的兩個地方。一是國際碼頭,水色蒼茫,褪去了城市的精打細算,一片闊大壯美。在日本工作3年,上海到神戶、大阪的客輪,他坐了十幾次。船緩緩開出,5小時后,長江水的土黃淡淡消失,東海的湛藍一望無際。這道顏色的分界,是他辨認祖國的坐標。
二是豫園附近的老街。走出新天地的咖啡館、酒吧與畫廊,這是草根云集的土地。有一天清晨,梁永安路過這里,看到一群浙江農人,正在擦拭石榴,準備挑擔走街,邊說邊笑,臉上是勞動者的坦蕩純凈。
幾年前再去,老街墻上畫了大大的“拆”字。一片狼藉里,他想起了每次路過那里,都會在冷飲店買一個兩塊錢的“光明冰磚”,藍色的紙盒里裹著雪白的奶油雪糕,那是歲月的味道。(本刊記者 許曉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