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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愈與南充西山

2021-12-24 15:31:18 來源:四川政協(xié)網 作者:龐驚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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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風景區(qū)是南充著名的風景名勝,現(xiàn)有萬卷樓、開漢樓、棲樂寺三大特色景區(qū)。萬卷樓為西晉著名史學家、《三國志》作者陳壽青少年時代讀書治學的地方;開漢樓是紀念舍生誑楚、義救漢王劉邦的漢將軍紀信的精神道場;而棲樂寺,則與一個仙道人物緊密相關。

這個仙道人物,就是傳說在西山“白日飛升”的唐代女道士謝自然。

據(jù)史料記載,謝自然于公元765年生于南充,祖籍山東兗州,公元794年11月12日白晝升天,在朝野引起極大哄動。當時,數(shù)千人一起瞻仰見證了這個“神奇”的過程。據(jù)傳,謝自然臨升天時,留書于堂之東壁云:

“寄語諸眷屬,莫生悲苦,可勤修功德,修立福田,清齋念道,百劫之后,冀有善緣,早會清源之鄉(xiāng),即得相見。”果州(今四川省南充市)刺史李堅向朝廷報告了這一事件,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韋皋也專程就此事奏聞德宗皇帝。在《新唐書?藝文志》中,更是引用了李堅的《東極真人傳》一卷,提到了“果州謝自然”。

從民間親見、地方官奏聞,到官修史書記載,使這一仙道傳說似乎成為了信史,并被歷代詩人吟詠贊嘆。有的歆羨謝自然“成仙”的經歷,有的訝異她何以能修得如此境界,更有一些詩人跋山涉水慕名而來,要親見“謝自然白日飛升”之地。

文起八代之衰的大詩人、文學家韓愈卻對這一帝國上下盛傳的奇聞表示懷疑。雖然沒有親自到果州去調查,但他認為,此等仙怪之事不足憑信。作為儒門正宗,韓愈以高度的理性態(tài)度和責任感,針對“謝自然白日飛升”這一事件,寫下了《謝自然詩》,其目的就是警醒世俗大眾、揭破這種神仙騙術,并提出自己的“正大之見”。

這首五言古詩有34聯(lián)、68句,共340字,也可以理解為長篇敘事詩。開篇“果州南充縣,寒女謝自然”,正是敘事詩的筆法。全詩大體可以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從開篇到第五聯(lián)結束,寫謝自然生平及其學道成仙的事跡;第二部分從“一朝坐空室”到“灼灼信可傳”,揭露其所謂“白日飛升”的騙人過程;第三部分從“余聞古夏后”直到詩結束,詩人對所謂“白日飛升”的神怪現(xiàn)象劈頭予以批判,并提出了自己的獨到見解。

這首詩和韓愈著名的《諫迎佛骨表》放在一起讀,可以看出韓愈一貫的既排佛、又斥道的主張。全詩結構清晰、論斷曉暢。他認為謝自然“白日飛升”事件是個徹頭徹尾的悲劇,謝自然不過是一個上當?shù)墓禄?,值得同情和悲憫?ldquo;往者不可悔”,但“來者猶可誡”,全詩詩眼可見于這一聯(lián)。他同時也告誡世人,人類處在萬物當中,是最有知識的生物,一定要有為人的自信,不要跟隨世俗的看法。“人生處萬類,知識最為賢。奈何不自信,反欲從物遷”四句,具有超邁時人的科學精神。

這首詩所具深刻的警示意義,在于詩人從普通人的立場,提出了立身處世的良策,這正是韓愈作為一代大儒關切民間精神世界的細膩之處:“人生有常理,男女各有倫。

寒衣及饑食,在紡績耕耘。下以保子孫,上以奉君親。茍異于此道,皆為棄其身。”他苦口婆心地說:人生在世有一定的常規(guī)之理,男女之間也有各自的秩序。寒冷要穿衣,饑餓則吃飯,都要依靠紡織和耕耘的勞作。向下要保護自己的子孫幸福,向上要奉養(yǎng)自己的君王和父母安逸。如果違背了這些道德倫常,都是舍棄身體與生命的錯誤做法。除了忠君觀念過時外,詩人在這首詩中的勸誡和警醒,在當今依然適用。

謝自然塑像。

這首《謝自然詩》,也可以視為韓愈批佛斥道的政論雄文,是典型的“以詩為文”,足見詩人鮮明的觀點和透辟嚴謹?shù)恼撟C,也體現(xiàn)了詩人疾惡如仇、旗幟鮮明的戰(zhàn)斗風格。從時間線上來看,《謝自然詩》肯定寫在《諫迎佛骨表》之前,因此,此“詩”大抵是后面的“表”文的思想先聲。這一詩一文中流露出的痛快淋漓的反對情緒,卻是一脈相承的。

“表”的情緒還要更直接和暢快一些,其主旨和立場表達得更鮮明和徹底。在“表”中,他引孔子的話來表明自己的立場:“敬鬼神而遠之。”這和他在這首詩中批評的“木石生怪變,狐貍騁妖患”在精神上是相通的。

整首詩語言風格樸實,極易為廣大民眾接受。更為難得的是,在道教興盛的中唐政治環(huán)境下,詩人冒著一定的政治風險,排佛斥道,宣揚科學,破除迷信,安定人心,維護良好的社會生活秩序,具有遠超他那個時代的科學精神和斗爭精神,實在是難能可貴。和那些探怪問奇、一味贊美“謝自然白日飛升”這一仙怪事件的詩人比起來,韓愈這首詩和他這個人,的確顯得卓然不群。

寫此詩時,韓愈還困頓于博學鴻詞科考試,大有志不得展的郁悶。一直要等到差不多7年之后,他才會通過吏部的銓選,意氣風發(fā)地進入官場。也因此,這首詩中也隱含著他的感傷,所謂“感傷遂成詩”,一半是為謝自然事件,一半是為他困頓的前途。

鑒于韓愈寫這首詩時,名氣還不夠大,所以詩成之后,也并未引起較大的反響。但后世對此詩的評價卻極高,幾乎將它放到了和《諫迎佛骨表》一樣高的地位。南宋學者黃震在《黃氏日鈔》中說:《謝自然詩》,指其輕舉之事,為幽明雜亂,人鬼相殘,不知人生常理而棄其身。卓哉,正大之見乎!

清代學者、書法家何焯更是為這首詩找到了議論的源頭——阮公《詠懷》云:“王子十五年,游衍伊洛濱。朱顏茂春華,辨慧懷清真。焉見浮丘公,舉手謝時人。輕蕩易恍惚,飄飖棄其身。飛飛鳴且翔,揮翼且酸辛。”退之此篇,蓋從之出。安溪先生云:“世固有仙道,自韓子言之,則皆鬼魅所為也,信乎?”曰:其入于鬼魅者多矣,故首曰:“凝心感魑魅。”后曰:“木石生怪變,狐貍騁妖患。”而中敘其升舉之候,風寒幽晦,則非休徽可知。然韓子本意,雖視仙道猶鬼道也。故曰:“莫能盡性命,安得更長延?”其《記夢》云:“安能從汝巢神山?”則直謂世無仙道,但窟宅巖崖,群彼異物耳!韓子之距邪也嚴,故于仙佛皆以鳥獸號之。

清代學者王懋竑贊美說:其卓識不感如此,與《論佛骨表》同,世之人未有表而出之者也。持同樣觀點的清代學者顧嗣立在《昌黎先生詩集注》中也說:公排斥佛老,是生平得力處。此篇全以議論作詩,詞嚴義正,明目張膽,《原道》《佛骨表》之亞也。清代學者王元啟則肯定這首詩中的至誠之心,其《讀韓記疑》云:按謝自然事,當日俱奉為神仙,公謂此特為妖魅所惑。末言人生常理,不但議論宏偉,其一片至誠惻怛之心,尤足令人感悚。

但一“詩”一“表”的命運及其對韓愈的影響卻千差萬別。《謝自然詩》寫出后,影響甚微;《諫迎佛骨表》則影響深巨,韓愈本人也因此觸怒唐憲宗,差點為此丟掉性命,后被貶潮州刺史。

晚清詩人、龍陽才子易順鼎于1885年開始了將近一年的蜀中壯游。他在南充聽聞謝自然之事后,曾專程去西山參觀。在《南充趙寶珊孝廉招同鄰水李鐵船比部游金泉山訪謝自然升天遺跡還飲甘露寺作》一詩中,詩人在感嘆“果州山水真奇絕,曾產仙靈復賢哲”之后,轉向對朋友趙李二人的友情抒寫。收筆時,他感嘆:“男兒只合填溝壑,愧汝升天謝自然。”對謝自然升天一事,又提出了新的見解。和韓愈的《謝自然詩》相呼應,都是清醒而理性的認識。

2021年秋冬之際,筆者曾往西山一游。棲樂山中,尚有謝自然像和唐貞元十年唐德宗頒布的“敕果州女道士謝自然白日飛升書”石碑,應是后來新刻。上有德宗皇帝“特為宣慰、想悉朕懷”等語。因此也不難推斷,時任果州刺史李堅對待“謝自然白日飛升”事件的態(tài)度,不過是將其作為一個祥瑞事件,向喜歡佛道的皇帝報告,以圖一樂,并求得肯定與褒獎。這和漢武帝聽信地方官員“益州有金馬碧雞之神”的祥瑞報告,是一回事。

韓愈在詩中反復警醒但并不為所有人接受的事實,隨著時代的發(fā)展、科技的進步,在今天變成了公共認知。如今,南充市民和慕名前往西山棲樂寺參觀這一遺跡的游客們,都會將所謂的“白日飛升”作為一個笑談。但這個事件,卻給南充留下了一處人文勝跡和延續(xù)至今的登山民俗,這大約是謝自然給家鄉(xiāng)留下的最有價值的有形遺產。而《謝自然詩》,則實實在在讓南充西山和韓愈發(fā)生了唯一一次親密而生動的關系。

(龐驚濤)

責任編輯:馮小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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