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跡》刷屏，這個“笨小孩”的故事藏不住了

這一次，“藥神”徐崢換成了“廠長”易烊千璽，“賣藥五人組”變成了“奇跡小分隊(duì)”，不變的是，用小人物，講大時代。

|作者：許曉迪

|編審：蘇睿

2018年的夏天，影院放映廳的空調(diào)壞了，汗味兒一陣陣襲來。大家坐得擠擠挨挨，我清楚地觀察到左邊的一位男士，從前半場吃著漢堡的輕松，到后半場眼含熱淚、抽泣不止，聽到有人低笑，憤憤地說：“怎么笑得出來？！”

而右邊的那位女士，已經(jīng)哭得快上不來氣。

那部電影是《我不是藥神》，以“黑馬”之姿橫空出世。33歲的文牧野，通過這部長片導(dǎo)演處女作，一戰(zhàn)成名。

4年后，“神仙打架”的春節(jié)檔，他推出了第二部長片《奇跡·笨小孩》。大年初一，我坐在滿員的放映廳，再次見證了文牧野“拿捏情緒”的手段。前半程的輕松和溫情，后半段的酸楚與高燃，此起彼伏的抽泣，伴隨著翻包拿紙巾的窸窣聲，至少有三波。

這一次，“藥神”徐崢換成了“廠長”易烊千璽，“賣藥五人組”變成了“奇跡小分隊(duì)”，不變的是，用小人物，講大時代。

華強(qiáng)北的“奇跡小分隊(duì)”

900多米的街道熙熙攘攘，一米檔口的吵雜聲此起彼伏。老板們從柜臺下拿出白菜般的手機(jī)，攤在桌面上任背包客挑選。

這里是深圳華強(qiáng)北，“中國電子第一街”，“手機(jī)維修界的黃埔軍校”，騰訊、神舟電腦、TP-LINK路由器的故事，都溯源于此。

《奇跡·笨小孩》的故事，就發(fā)生在2013年的華強(qiáng)北。

20歲的少年景浩（易烊千璽飾）是深圳千萬人口中的一員，在高樓大廈構(gòu)成的水泥森林中，經(jīng)營著自己的“好景手機(jī)修理店”。

·景浩在店里修手機(jī)。

6歲半的妹妹彤彤（陳哈琳飾）有先天心臟病，8歲前必須做手術(shù)。一年半的時間，景浩要湊出30—50萬的巨款。

為了“暴富”，他抵押店鋪，囤下一批廢棄手機(jī)，想借翻新機(jī)掙錢，沒想到趕上“嚴(yán)打”，只能轉(zhuǎn)作拆件回收生意。

他拼盡全力趕上動車，用10分鐘向大老板要來一個機(jī)會：只要良品率達(dá)到85%，4個月可以賺80萬。

·景浩、景彤一起在深圳生活打拼。

景浩決定孤注一擲，創(chuàng)辦“好景電子元件廠”。員工都是“老弱病殘”的散兵游勇：養(yǎng)老院護(hù)工梁永成（田雨飾）、失聰?shù)膯斡H媽媽汪春梅（齊溪飾）、剛出獄的拳擊手張龍豪（公磊飾）、迷途知返的“三和大神”張超（許君聰飾）與劉恒志（王寧飾）、退休的鐘表匠鐘偉（鞏金國飾）。

·“奇跡小分隊(duì)”合影。

正是這支“雜牌軍”，在為揾食而奔波不息的過程中，締造了深圳的奇跡。

為了寫好劇本，文牧野和團(tuán)隊(duì)參考了大量圖片、影像資料，做了許多采訪和實(shí)地考察。

在片場，他更是精益求精的“細(xì)節(jié)狂魔”。讓演員在拍攝之前，專門練習(xí)了一周拆組手機(jī)，形成肌肉記憶，有時候還得玩出“花活”來。

一個搬箱子的鏡頭，劇本上只有兩行字，黃堯拍了64條，因?yàn)槲哪烈耙螅?ldquo;必須卡在8秒之內(nèi)”。

有時，簡直是“變態(tài)”到拿著放大鏡在導(dǎo)戲。

高空噴水的鏡頭，要求水嗞到手縫里，迸濺的效果才好看。

易烊千璽打瞌睡流的口水，口水絲的粗細(xì)都有講究。

對文牧野來說，搭好了最基礎(chǔ)的骨架，“奇跡小分隊(duì)”的故事才會令人信服。

它不是成功學(xué)的勵志故事，也不是爽文式的逆襲史詩，而是告訴我們：“在中國的熱土上，每個追求幸福、永不放棄的人都是奇跡。”

電影里最感人的，正是小人物的野蠻生長、抱團(tuán)取暖。

當(dāng)景浩做“蜘蛛人”擦大廈玻璃時，窗內(nèi)是優(yōu)雅的都市白領(lǐng)，窗外是壯闊的城市全景，其間，是“打工人”的汗水和尊嚴(yán)。

女工汪春梅在工廠時聽力受損，從此與黑心資本家斗爭到底。工廠雇來的流氓罵她，別人都撤訴了，難道就你的耳朵金貴？她回答：“我的耳朵就是金子做的。”

·下崗女工汪春梅。

覺醒的“三和大神”與開挖掘機(jī)的女駕駛員，在簡樸的婚禮上深情相擁。臺下，廠長景浩臉紅脖子粗地“旋”起了啤酒，沉默寡言的拳擊手笑逐顏開地喂起了狗，老鐘表匠一口天津話，講起自己打仗斷腿的往事，小男孩哇哇大哭，被他摟進(jìn)懷里：“沒事，爺爺不疼了。”

·婚宴現(xiàn)場，大家舉杯慶祝。

正如影評人子戈所說，《奇跡》更貼近普通人，“將恢弘的主旋律哼成了一曲打工仔口中的《愛拼才會贏》。

差生的逆襲

和景浩一樣，20歲那年，文牧野確定了人生的方向。

他的名字是爺爺起的。老人家是吉林大學(xué)文學(xué)系教授，提筆能寫詩，書法也好，賜名“牧野”，是希望他“將文化放牧到遠(yuǎn)方的原野”。

·小時候的文牧野（左）。

文牧野“不負(fù)眾望”，將成績放逐到全班的倒數(shù)第一，經(jīng)常被老師拽到講臺邊坐著。母親開了一家理發(fā)店，他去染了個黃毛，和多年后《我不是藥神》里章宇演的“黃毛”一樣。

家鄉(xiāng)長春，有新中國第一家電影制片廠——長春電影制片廠。文牧野印象最深的一次觀影，是十二三歲時和母親一起在長春工人文化宮看《古今大戰(zhàn)秦俑情》，穿越題材，主演鞏俐、張藝謀。

·《古今大戰(zhàn)秦俑情》海報。

他全程張大嘴巴，回家的路上對母親說：“男主角好帥啊。”母親看了看他，“你確定？”

從此，他的生活被電影、音樂、漫畫和閑書占據(jù)。2004年，高考成績公布，290分。能選的只有兩個專業(yè)，一個是“教育技術(shù)”，一個是“廣播電視編導(dǎo)”。

文牧野選了后一個，去了東北師范大學(xué)。大一那年，他用一個破DV拍了一個三四分鐘的短片，演員都是真的街頭青年，主角從頭到尾一直被打。

老師在課上放了片子，并高度表揚(yáng)；全班140人，齊齊鼓掌。文牧野發(fā)現(xiàn)，拍電影這事兒，能讓自己有尊嚴(yán)。

他決定轉(zhuǎn)入“正規(guī)軍”，北漂考研，目標(biāo)只有一個——北京電影學(xué)院?？嫉降谌?，英語高出分?jǐn)?shù)線1分，他成功了。

很多人會在類似的過程里變得偏執(zhí)，但文牧野從來沒有迷茫過，“也不知從哪里來的迷之自信”。

導(dǎo)師田壯壯是“第五代”旗手，曾問他：“到底是愛拍電影，還是愛拍完電影帶來的東西？”這件事想不明白，以后的路走不直。

他想得很明白，“我愛的是‘拍電影’，這三個字，是個動詞。”

從本科到研究生，他一直行動著，不聲不響地拍了9個短片。拍完一部就刻一堆碟，去一個個電影節(jié)投送；投了一輪沒有反應(yīng)，就回去拍MV賺錢，有了錢再拍一部，然后繼續(xù)投……

《石頭》講打工青年與流浪狗，《金蘭桂芹》講空巢姐妹花，《安魂曲》講一樁“陰婚”挽救在世的生命……

·短片《石頭》海報。

這些短片都去過 FIRST 影展，拿了兩次獎、一次提名。

2013年，文牧野獲得FIRST評委會特別獎，頒獎嘉賓是徐崢。5年后，他成為文牧野第一部長片的男主角。

兇殘的“文保保”

2016年，導(dǎo)演寧浩啟動“壞猴子72變電影計(jì)劃”，扶持青年導(dǎo)演拍電影。

10年前，正是通過劉德華發(fā)起的“亞洲新星導(dǎo)計(jì)劃”，寧浩以300萬的成本拍出《瘋狂的石頭》。而所謂“壞猴子”，是那個大鬧天宮的孫悟空，一個沒有被規(guī)訓(xùn)的潑猴、童心未泯的英雄。

文牧野作為簽約導(dǎo)演之一，也是一只有性格的“猴子”。

一年前，他從寧浩手里接過《我不是藥神》的第一版劇本。當(dāng)時，這個項(xiàng)目還叫《印度藥神》，根據(jù)慢粒白血病患者陸勇的真實(shí)經(jīng)歷改編。

2015年到2017年，文牧野改了兩年劇本。最大的變動，是把主角程勇（徐崢飾）從病人改成普通人。從一個被金錢驅(qū)使的二道販子，到舍己救人的“中國藥神”，他完成了“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涅槃，為此送走了兒子，賠光了廠子，最終被送進(jìn)監(jiān)獄。

·2017年，《我不是藥神》拍攝期間，寧浩（左）、文牧野（中）與徐崢。

他還寫了4個配角：農(nóng)村青年“黃毛”（章宇飾）、鋼管舞女劉思慧（譚卓飾）、小市民呂受益（王傳君飾）、一口滬式英語的劉牧師（楊新鳴飾），與程勇組成“五人賣藥小組”，組團(tuán)打怪，彼此拯救。

·《我不是藥神》，“五人賣藥小組”。

劇本寫到第六版，他發(fā)給了寧浩。寧浩說，我會因?yàn)閰⑴c這部電影而驕傲的。文牧野發(fā)了一個哭臉回去。

2017年，電影開拍。所有人都見識了“文保保”的“兇殘”。這是徐崢給文牧野起的外號，來自他在片場的口頭禪：“保一條啊，咱們保一條！”

包子鋪那場戲，王傳君吃了44個包子，每一次都是從頭到尾拍。徐崢看在眼里，提前給飾演兒子的小演員敲了警鐘：“小朋友，你做好準(zhǔn)備，要吃27個包子。”小朋友鄙視地看了他一眼，結(jié)果，生生拍到了27個。

所有人都毫無怨言地配合。因?yàn)槊恳淮螁栁哪烈盀槭裁匆@么做？他都會給出一個詳細(xì)的答案，完全信服，無話可說。

電影117分鐘，每個哭點(diǎn)、笑點(diǎn)，都經(jīng)過精心設(shè)計(jì)。

文牧野找了一些喜劇演員圍讀劇本，看哪些地方可以設(shè)計(jì)笑點(diǎn)。然后，他和編輯往下篩，“讓觀者看著是呵呵、嘿嘿那種，不能捧腹大笑”。

哭點(diǎn)也一樣。“老太太那個點(diǎn)會掉幾滴眼淚，‘黃毛’死的時候女性觀眾可能抽泣，結(jié)尾送別程勇摘口罩的時候全部哭。”

·送別程勇這場戲是高能淚點(diǎn)。

文牧野一直堅(jiān)信，電影是“三性統(tǒng)一”：娛樂性、社會性、靈魂性。有人只看到前一個，擁抱明星、IP和特效，賺得盆滿缽滿；有人只看到后兩個，在文藝片的天地里控訴批判、淺吟低唱，在慘淡的票房前感嘆“這屆觀眾不行”。

文牧野找到了站立的平衡點(diǎn)。“一個電影的訴求到底是什么？是在曲高和寡的層面上討論一個問題，還是想讓更多人在這里得到一個正面的立場？《我不是藥神》的訴求就是想讓更多的人，去電影院感受到生的力量，感受到自己生活中這些病痛。

在黑屋子里劃根火柴

《我不是藥神》首映發(fā)布會上，譚卓第一次看片，“哭得嗷嗷的”，左邊王傳君、右邊章宇合力按住她，“冷靜點(diǎn)，控制自己。”

為了演劉思慧，她練了兩個月鋼管舞，一次3小時，10個月后去看大夫，診斷為腳踝軟骨粉碎，永久性的，從此站久了就會疼，每天都得敷冰袋。

·譚卓苦練鋼管舞。

王傳君在醫(yī)院住了兩個月，最后一場自殺的戲，兩天沒睡覺，整個人全垮了；徐崢減肥20斤，每天戴假發(fā)逛成人用品店，沒人認(rèn)出來。吃散伙飯那場戲，下午6點(diǎn)半開工，一直拍到早晨5點(diǎn)，一地的酒瓶，滿桌的菜和肉，火鍋一直咕嘟著。他們?nèi)恿怂信_詞，好像真的分離一樣難過。

那個夏天被《我不是藥神》刷屏了。它就是多年來我們一直眼饞的“別人家的孩子”，如《熔爐》《辯護(hù)人》《摔跤吧爸爸》一樣，粗糲而充滿鋒芒，將法律、資本、人倫、生死以及種種難以撼動的困境，一一攤在眼前。

電影上映后，文牧野在“藥神演員扯犢子”群里跟大家傳達(dá)：“我們可以開始接受掌聲和贊許了。”

2019年，票房31億、豆瓣9.0分的《我不是藥神》，讓文牧野拿下金雞獎最佳導(dǎo)演處女作獎。

但在同行里，文牧野是一個挺特殊的存在。

他接地氣，和大眾共享興趣圈層，作為“老二次元”混跡B站，愛看國產(chǎn)劇，愛追韓劇，看是枝裕和兩眼飆淚，看《請回答1988》從第一集哭到最后一集，“哇哇哭”。

他還正能量，相信世界上有英雄，愿意用溫暖去闡述、甚至融化冰冷。“藝術(shù)家可以對世界失望，但絕對不能對世界絕望。”從《我不是藥神》到《奇跡·笨小孩》都是如此，在黑屋子里最后劃一根火柴，觀眾走出影院，就能感覺到光明。

前些日子，《導(dǎo)演請指教》《開拍吧電影》等綜藝開播，有公號挖出了12年前的國產(chǎn)導(dǎo)演選秀鼻祖——《我要拍電影》。

其中一位參賽選手，牽著一條邊牧來到海選現(xiàn)場。

這位選手說，他想做偏文藝的、有表達(dá)思考的商業(yè)電影。

評委說，這條路很難。

在60進(jìn)10的比賽中，這位選手被淘汰了。他就是25歲的文牧野。

此后，他拍短片“曲線救國”，比賽時牽的那條邊牧成為《石頭》中的主演；又用3年磨一部長片，終于實(shí)現(xiàn)了當(dāng)年的愿望。

這是“笨小孩”創(chuàng)造的奇跡，“總是會慢別人一拍”但“依然堅(jiān)強(qiáng)得像石頭一塊”。就像電影里景浩說的：“只要咱們努力，就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老天自有安排。

老天愛笨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