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關(guān)于青春和理想的故事。
|作者:許曉迪 陳娟
|編輯:于冰
|編審:蘇睿
晚上7點20分,閃耀的燈球掃過臺下觀眾的一張張臉,有人和著《Monica》輕輕唱著“thanks thanks thanks thanks”。一首首時代金曲后,全場隱入黑暗,《東方紅》的鐘聲悠悠響起,臺上變成北京火車站的人聲鼎沸,西邊大鐘下,走穴的隊伍三五扎堆,準備出發(fā)。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唱片公司興起前,除少數(shù)進入體制內(nèi)、手捧鐵飯碗的“金嗓子”,大多數(shù)內(nèi)地歌手都是“個體戶”,靠走穴掙錢,有一段江湖漂泊的日子。
“西大鐘下”,正是北京各路走穴隊伍的集合點。2021年,小柯寫下音樂劇《西大鐘下》,是他寫給自己50歲、“小柯劇場”十周年的禮物。
·《西大鐘下》劇照。
這是一個關(guān)于青春和理想的故事。當港臺歌曲風靡大江南北,一群年輕人在滾石、甲殼蟲樂隊的感召下,搞起搖滾樂,他們蝸居豬圈、南下廣州,轟轟烈烈,最后回到“西大鐘下”,而那些友情、愛情和理想,已隨著現(xiàn)實生活奔散四方……
投奔搖滾樂
“65后”是第一批聽著流行歌曲長大的一代。小柯記得,哥哥姐姐們趁大人不在家,會用行李箱那么大的開盤錄音機偷偷放鄧麗君的歌。窗戶、門都拿被子捂得嚴嚴實實,讓人“骨酥肉麻”的歌聲在小黑屋里回蕩。
10歲那年,小柯發(fā)現(xiàn)有個東西叫鋼琴,撒潑打滾地要學。他的父親吹小號,母親唱歌,在文工團相識相愛,后來曾因音樂吃過虧,不想再讓孩子搞文藝。父親和小柯展開嚴肅談判,在他寫了“好好練琴不放棄”的保證書后,傾家蕩產(chǎn)用1500塊錢買了一架鋼琴。
·小柯和父母的合影,背后是他的鋼琴。
那是1981年,5塊錢能買160多斤大白菜,10塊錢能買70多斤大米,正在辛苦拍攝的《西游記》劇組,最大牌的腕兒每集片酬也不過60元。
沒承想4年后,小柯就與古典音樂“相看兩厭”了。他覺得彈來彈去,一直在前人寫好的音符里轉(zhuǎn)圈,直到接觸流行音樂,才知道什么是自由。
小柯現(xiàn)在還記得,有一天寫作業(yè),電臺里正放著十大鄉(xiāng)村音樂排行榜。聽到榜首“To All The Girls I've Loved Before(給所有我愛過的女孩)”,這個已經(jīng)懂點英語的初中生嚇壞了,“簡直太流氓了,這人得愛過多少女孩兒呀”。
他怕大人聽見,戴上耳機,越聽越覺得自己“快(融)化了”,趕緊去買了份報紙,查節(jié)目重播的時間,提前備好磁帶,錄下來,一遍遍地聽,“行了,這輩子就干這事兒了”。
那一年,“Live Aid(拯救生命)”演唱會轟動全球,小柯從中認識了鮑勃·迪倫、保羅·麥卡特尼、皇后樂隊、U2、大衛(wèi)·鮑伊……一個個去找他們的錄像帶或打口碟來研究。
慢慢地,他開始在鋼琴上脫韁般地“瞎彈胡唱”,在科班出身的父親眼里,這是心里沒譜、鬼哭狼嚎。
那幾年,這種“不著調(diào)”的青年正在中國各地野蠻生長,從“不倒翁”到“七合板”,從唐朝、零點到黑豹,一支支搖滾樂隊的崛起,改寫了中國流行音樂史的進程。
1990年,彈了9年古典鋼琴的小柯決定“叛逃”,投奔搖滾樂麾下。他組建過一支搖滾樂隊,叫“中國男孩”?!段鞔箸娤隆防?,那個戴著眼鏡的鍵盤手齊咚咍,原型就是他自己。
·小柯(右二)曾和朋友組過一支“中國男孩”樂隊。
“中國男孩”成立之初,因為排練聲音太大擾民,一度找不到排練場地。小柯有個親戚,住在海淀“上地村”,他把樂隊拉到村邊的倉庫里排練。倉庫對面就是豬圈,一開門,幾萬只蒼蠅呼嘯而來。晚上排練完,他們噴上敵敵畏,第二天進去,鼓面上、鍵盤上,一層死尸。
那一年的亞運會藝術(shù)節(jié),他們在勞動人民文化宮旁邊搭了個露天舞臺,圍觀者眾多,不只年輕人,老頭老太太、下班的、帶孩子的、逛公園的,也跟著鼓掌叫好。
演了一個月,小柯去了首都師范大學音樂系讀書,樂隊其他成員則走穴的走穴、演出的演出、工作的工作,慢慢地都散了。
30年后,小柯把他們的故事寫進了《西大鐘下》。那些年,很多樂隊的結(jié)局都是如此。理想與現(xiàn)實交手,或是剛烈的慘敗,或是認命的服輸。
承包金曲榜
畢業(yè)后,小柯在北京市豐盛中學教音樂,白天上班,晚上在飯店彈爵士樂。
那幾年,內(nèi)地流行樂井噴。北方民謠抒情、搖滾激蕩,《同桌的你》《睡在我上鋪的兄弟》傳唱大江南北,“魔巖三杰”震動香港紅磡;南方流行崛起,李春波搞出“小芳年”、陳明橫掃全國電臺……媒體造勢下,“94新生代”橫空出世。
后來,小柯辭了工作,花光積蓄買了一套音樂設(shè)備,開始寫歌。12平方米的小屋,除了一張床,堆滿了各種設(shè)備。每天下午兩點,葉蓓、老狼、樸樹就去他家“上班”,一起做音樂。
·小柯(左)和老狼。
1995年,小柯簽約“紅星生產(chǎn)社”。這一由Beyond前經(jīng)紀人陳健添創(chuàng)建的唱片公司,把鄭鈞的《赤裸裸》一口氣賣到50萬張,又讓許巍寫下《執(zhí)著》,經(jīng)田震演唱紅遍全國,被后來者稱為華語樂壇的“黃埔軍校”。
進“紅星”后,小柯領(lǐng)到的第一個任務是為TVB電視劇《神雕俠侶》創(chuàng)作內(nèi)地版主題曲。那天下午,母親在廚房燒水煮面,他在一邊寫歌,等面端上來,《歸去來》也寫完了,前后不過10分鐘。
后來幾年,小柯的產(chǎn)量驚人。朋友調(diào)侃,有一陣子,打開電臺聽音樂節(jié)目,榜單的10首歌里有4首是小柯作詞作曲,剩下的6首中有3首是他編曲,2首是他彈琴,最后1首唱和音。
那些年,也是中國電視劇的輝煌時代。小柯為《千秋家國夢》寫了同名主題曲,一句“落滿山黃花朝露映彩衣”,繾綣而恢弘;為《將愛情進行到底》寫了《等你愛我》,當楊崢拿著手機面向大海,對電話那頭的文慧說著“我在,你聽”,“等—你—愛—我”的歌聲響起,定格了一代年輕人對愛情的浪漫想象。
2000年,《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播出,北京臺收視率飆升到70%,熱線電話被打爆。小柯寫了片尾曲《日子》并親自演唱。
前奏響起,電視上的老北京一片霧蒙蒙,“枯黃的樹葉飛著,寂寞的人兒看著,滿街的歌謠唱著,隨便的聽聽算了”。一向認為兒子“不著調(diào)”的父親,有天深夜來到小柯的房間,拍著他的肩膀說:“《日子》這歌寫得有點兒意思,不錯,挺好。”
20集大結(jié)局時,張大民一家三口坐在屋頂上,放飛了鴿子,談論起人活著“有意思”還是“沒意思”的問題。背景音樂是小柯的《婆婆丁黃》,歌中唱道:“天下的事亦如此的平淡,世上的人啊生死不孤單。”
2003年,小柯經(jīng)歷了生死考驗。一場車禍讓他多根肋骨、胸骨骨折,肺部多處挫傷。重度昏迷44天后,他奇跡般地活了過來,拖著肩不能扛、臂不能擔的身子,夾在遛早的大爺大媽中間,重新練習走路。
生死間往返一遭,小柯?lián)Q了一種生活態(tài)度,不再固執(zhí)激烈,溫和了不少。
2008年3月,小柯領(lǐng)到“命題作文”,為奧運宣傳曲《北京歡迎你》作曲。填詞人要求先給曲再寫詞,小柯則習慣了先拿詞再譜曲,僵持不下時,他先妥協(xié)了。
他把從小到大聽過的中文歌全捋了一遍,分析旋律共性、和弦走向,又去查古書,最后選了中國最古老的五聲音階,北城賣糖葫蘆的吆喝聲,也成為他的靈感之一。
一周后,小柯交稿。那年夏天,《北京歡迎你》的歌聲刻入每一位國人的DNA。小柯的生活并沒因此發(fā)生改變,照常在早點鋪里喝著豆腐腦,盡管放眼望去,一條街的人都聽過他寫的歌。
“淡淡的,深深的”
此時的小柯,人生的羅盤指向了一個新方向。
2007年,他參演了話劇《有多少愛可以胡來》,飾演男一號“丁一白”。就在一年前,他對戲劇產(chǎn)生興趣,本著“實踐出真知”的想法,開始了第一次舞臺表演。
里面有一場戲,他要把一個女孩扔在沙發(fā)上,撕扯她的衣服,再挨人家一嘴巴。排練時,從下午2點到8點,他全程不敢抬頭對戲,一旁的導演不停地搖頭,嘬牙花。一直耗到晚上11點,小柯突然來了勁兒,一下豁出去進入了角色。
演完這部戲,小柯開始自己寫劇本。第一部音樂劇《憑什么我愛你》,雖然票房不錯,但還是花了4年收回成本。他算了筆賬,發(fā)現(xiàn)錢都浪費在劇場轉(zhuǎn)移上,于是決定建一個自己的劇場。他選中了751工廠的一處廢棄廠房,設(shè)計、裝修親自把關(guān),一平方米連磚帶料多少錢算得清清楚楚。
·小柯劇場
2012年,小柯劇場建成。開幕首演前,小柯瘋狂地喝水,還是口干舌燥。謝幕時,演員、舞臺監(jiān)督、燈光師、音響師齊齊沖上舞臺,一起抱頭痛哭。
如今,小柯劇場已走過10年。小柯沒從劇場拿過一分錢,盈利全部再投入,“無所圖,于是無欲則剛”。他寫歌快,寫劇本也快,經(jīng)常寫得停不下來,“仿佛書桌前有個心愛的女孩兒,老想跟她在一起”。
10年來,從“80后”到“00后”,小柯身邊一直簇擁著一幫20多歲的年輕人。除了發(fā)工資時像個老板,他就是個大家長,每天和大家一起排練、演出、聊天,一周喝一次酒,來勁兒時折騰起來,孩子們都“害怕”。
寫歌還是他的主業(yè)。年輕時崇尚技術(shù),用電子、用搖滾;人到中年,越來越喜歡用輕巧的筆觸描寫水墨畫的感覺。2011年,電影版《將愛》上映。13年后,青春的情侶都變成了被生活壓彎了腰的中年人。小柯寫了主題曲《因為愛情》,陳明的吶喊變成王菲、陳奕迅的喟嘆,就像歌詞里寫的:“再唱不出那樣的歌曲,聽到都會紅著臉躲避。”
“淡淡的,深深的。”這6個字,是小柯想寫的。
2019年,一次喝大了洗澡,他恍惚間掐指一算,再過兩年將滿五十,于是動了寫張唱片的“邪念”,馬上擦干身子坐到電腦前,寫下《五十歲的狂歡》里所有的歌名和重點要表達的歌詞,此時距他上一張專輯,已過去12年。
《給爹媽》里,他感恩去世的父親和已患上阿爾茨海默癥的母親;《給發(fā)小》里,他與老狼親切問候:“哥們兒,你呀你還好嗎?”《給愛人》里,他對妻子說:“也許你認為愛情多年已散盡,可是我還愿意甜言蜜語巧舌如簧。”《給大夫》里,他請求大夫:“麻煩您說句沒大事給我個微笑。”
·小柯(右)和年邁的父母。
《西大鐘下》結(jié)尾,樂隊成員再次回到“西大鐘下”。“在荒蕪的中間/我們荒蕪地生長/不知羞恥地討要/掩蓋羞恥的衣裳/像一把鋒利的長劍/劈開了洞頂?shù)囊唤?這道刺眼的光芒/喚醒萬物生長……”
臺下的小柯站在暗影中,看著臺上的年輕人,唱起那個充滿熱情、浪漫、理想的八十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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