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陽,湖南人,1988年畢業(yè)于清華大學美術學院,后任教于北京服裝學院,2010年至今任北京服裝學院民族服飾博物館館長。2022年北京冬奧會及冬殘奧會制服主創(chuàng)設計師。
大雪后的北京氣溫驟降,一夜之間從五彩斑斕的深秋跨入銀裝素裹的寒冬,仿佛在提醒人們2022年北京冬奧會的臨近。
北京冬奧會和冬殘奧會工作人員(左一、左二)、志愿者(左三、左四)及技術官員制服裝備展示。(北京冬奧會組委會供圖)
10月27日,北京冬奧會和冬殘奧會制服裝備正式亮相。據冬奧組委介紹,作為工作人員、技術官員和志愿者的專屬身份標識,制服裝備將功能性、民族性和藝術性相結合,可以實現溫度變化和場景轉換下的自由穿搭。冬奧制服主創(chuàng)設計師、北京服裝學院教授賀陽,則用一句話概括了自己的設計思路:“用最少的顏色和元素表達最豐富的意境。”
11月初,《環(huán)球人物》記者來到北京服裝學院,聽賀陽詳細講述冬奧制服設計的幕后故事。
在“命題作文”里找到新意
對賀陽來說,冬奧制服的設計工作持續(xù)了3年。早在2018年,北京服裝學院就成立了奧運服飾文化研究中心,開始為2022年冬奧會做準備。賀陽帶領團隊從了解冬奧會歷史、模擬人體站姿入手,研究相關資料、預測北京冬奧會可能使用的圖形元素……2020年5月,當北京冬奧組委面向全球公開征集制服裝備視覺外觀設計方案時,賀陽及團隊已經做了充分準備。
“制服是為參加冬奧會與冬殘奧會的工作人員、技術官員和志愿者設計的服裝,一方面要彰顯舉辦國的文化特色,另一方面要具備很多功能性。”賀陽說。
據冬奧組委介紹,此次征集活動累計收到602套、1萬余件作品。賀陽團隊的設計方案在進行了8輪版型優(yōu)化后,成為最終方案。
在色彩上,3套制服的主色為霞光紅、天霽藍、瑞雪白、長城灰。霞光紅象征工作熱情與奉獻精神;天霽藍源于傳統(tǒng)陶瓷工藝霽藍釉,符合年輕志愿者朝氣蓬勃的特點;瑞雪白取自“瑞雪兆豐年”的俗語,不僅寓意吉祥,也契合冬奧會的舉辦時間;長城灰則可喚醒群體記憶,體現北京作為“雙奧之城”的特色,同時這一中性色彩也代表著技術官員的客觀公正。
“設計奧運制服是一個命題作文。”賀陽說,“冬奧組委會給出一些基本款式、標準色,以及服裝上必須使用的圖形元素,比如北京冬奧會徽、‘北京2022’的標準字體等。”
在一些人的觀念中,命題作文對設計師來說意味著有限的發(fā)揮空間,然而事實并非如此。賀陽告訴記者,在標準色的基礎上,設計者可以適當發(fā)揮,比如在紅色里加一點粉、在綠色里加一點黃,但從遠處看,同一色系的變化是很不明顯的。為了讓圖案更加鮮明,她在工作人員和技術官員制服中運用了黑色。
“中國人偏愛紅色,但在實際中,制服上的紅色面積不宜過大。因為在高山滑雪場中,工作人員經常站在旗門旁邊,旗門的顏色通常是紅、橙、藍,如果制服上的紅色面積過大,容易與旗門顏色混淆。一旦運動員沒看清,過旗門時沖著工作人員去了,會造成危險。”賀陽說。她之所以選擇黑色,除了與紅色相映襯,形成強烈的視覺反差外,也因為黑色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吉祥寓意。
“中國古代把顏色分為正色和間色,正色是指青、赤、黃、白、黑5種純正的顏色,間色是由正色混合而成的,因此正色的地位更高。黑色作為正色之一,在方位上代表北方,在五行中代表水,象征著莊重、尊貴。”賀陽說。為了平衡紅與黑的沖撞感,她同時運用了大面積的灰色、白色。
現在回想起來,賀陽坦言這個方案有點冒險,畢竟絕大多數運動裝是五顏六色的,大面積使用黑白灰的比較罕見。但或許正是這種新意,讓她的方案顯得獨樹一幟。
“為了體現中國特色,我們使用了水墨畫的筆法、線條、構圖,將山水意象融入其中,形成重巒疊嶂的視覺效果,也符合冰雪運動的主題。”賀陽說,“雖然3套制服看起來有所區(qū)別,但在紋樣布局、比例搭配等方面是一致的,在滿足不同工作類型需求的同時,實現了視覺效果的統(tǒng)一。”
冬奧制服里的一些功能性細節(jié)。(北京奧組委供圖)
除了文化內涵和視覺效果外,冬奧制服的功能性同樣重要,既要吸濕排汗,又要具備保暖性、輕便性。據冬奧組委介紹,此次發(fā)布的制服裝備包含服裝、鞋品、配件三大類,其中制服的填充絮料選擇的是擁有國內專利技術的多層結構新型保暖絮片,并進行了針對性改良,以滿足寒冷環(huán)境下的保暖需求;保暖靴使用了防水膜,防水、防風雪,透氣,可回收;手套的手心位置增加了防滑顆粒,在形態(tài)和顏色上借鑒了冬奧會吉祥物“冰墩墩”手心的紅色愛心圖案。
與此同時,制服裝備也非常重視環(huán)保性:裝備收納包所使用的紗線,都是回收利用廢舊塑料制品生產出的環(huán)保紗線;包裝袋采用生物可降解母粒制成,180天降解率可達90%以上;鞋靴皮革加工工藝采用了專利節(jié)水技術。
“一些特定的限制更能激發(fā)創(chuàng)新”
在冬奧制服發(fā)布之前,賀陽的另一套設計作品已經在東京奧運會的開幕式上展示過中國文化了。
2021年7月23日,中國體育代表團穿著“開門紅”禮服亮相東京奧運會。
今年7月23日晚,中國體育代表團穿著“開門紅”禮儀服裝亮相東京,再次讓“中國紅”驚艷了一把。這套入場禮服就是賀陽設計的。其中女裝的牡丹花圖案連衣裙,靈感源自明代洪武釉里紅纏枝牡丹紋;男裝外衣面料采用鎖甲紋提花織造工藝,鎖甲環(huán)環(huán)相扣,寓意出征戰(zhàn)士堅不可摧。
在賀陽看來,傳統(tǒng)文化是隱藏在中國人血脈中的,平時可能感覺不出來,但到了關鍵時刻,那種力量自然而然就會噴涌而出。
“就像中國人對紅色情有獨鐘一樣。無論是在節(jié)慶典禮上還是在國際賽場上,大家一看到中國紅,某種令人血脈僨張的力量就會被喚醒。”賀陽說。她也設計過粉色和綠色的運動員入場禮服,都沒能通過最終評審,“我想可能就是因為這些顏色不是正色,對中國人來說不夠有力吧”。
這次設計冬奧制服,從遞交初稿到最終方案確定,大大小小的修改,賀陽已經記不清有多少次了。每次修改好,設計稿交上去,又會有新的修改意見反饋回來。這些意見來自方方面面:上級領導、專家學者、試穿人員,以及團隊內部。
對于這些意見,賀陽保持著開放的心態(tài)。“設計師常常會在頭腦里美化自己的作品,有種不識廬山真面目的錯覺,只有當別人說這個地方怎么這么奇怪,或者那個地方不舒服時,你才會發(fā)現問題。”
對冬奧制服設計者來說,標新立異的先鋒藝術,在大眾主流審美面前是不相宜的。賀陽坦言,特別自我的藝術家可能不適合設計奧運服裝,“這是代表國家形象的設計項目,需要達成一種共識,就是要讓大多數人接受它、認為它好才行”。據記者了解,一些設計師因為受不了這種壓力,自動退出了競爭。
賀陽覺得自己不屬于標新立異的設計師,不過,當自己喜歡的設計細節(jié)被要求修改時,她在第一時間也會有些抵觸情緒,但很快就能調整好心態(tài)。
設計冬奧志愿者制服時,有個圖案的位置一直不理想,最后是一名學生無意間的失誤帶來了新的啟發(fā)。“學生看起來是犯了錯誤,把圖案挪得太遠了,結果效果反而更好,層次更加豐富了。其實很多你認為不行或錯誤的修改,也未必不是一種嘗試。所以不要覺得人家的意見有什么不好,符合大眾審美的同時還能展示特色,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在北京服裝學院民族服飾博物館里,賀陽向記者介紹著來自全國各地、各民族的服飾展品。鮮艷而復雜的圖案背后,是化繁為簡的折疊、拼接技法,這些傳統(tǒng)技藝也被賀陽用到了冬奧測試賽服裝的設計中。
“我常常覺得先祖?zhèn)兊脑O計更好。他們都是在有限的條件里,把藝術水平發(fā)揮到極致的。反而是今天的人,總說限制太多、不能發(fā)揮,我倒覺得一些特定的限制更能激發(fā)創(chuàng)新。比如繡一只鳥,不同的國家和民族為什么會有不同的風格?就是因為受客觀條件限制,文化、環(huán)境、材料、工藝……如果完全沒有規(guī)則,藝術會變得非??辗?,也不接地氣。”賀陽說。
在賀陽看來,經得起時間檢驗的藝術設計是遵循規(guī)則而又突破規(guī)則,乃至創(chuàng)造新規(guī)則的,正如博物館里的藝術品,歷經歲月的洗禮,仍能彰顯出跨越文化隔閡的美與時尚。
“傳統(tǒng)服飾里有我們的文化基因”
賀陽的服裝設計師之路,其實也是一個“在限制中突破自我”的故事。
5歲時,賀陽隨父母從湖南長沙下放到湘西南的農村,中間多次轉學,高中時隨父母調到湘潭,才發(fā)現英語等課程是自己從沒學過的。重讀了高一后,賀陽考中專還是差了好幾分。家里人覺得總要有個學歷,賀陽也打算繼續(xù)復讀,但對于未來的專業(yè)毫無概念。
“我父母的一些同事回城后調到了瀟湘電影制片廠,經常來我家。他們告訴我,現在改革開放了,需要拍攝大量的電影,但會做服裝的人非常少。我一想,人不管什么時候都得穿衣服,所以后來就報考了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就是現在的清華美院,學了服裝專業(yè)。”賀陽對記者回憶道。
雖然小時候一直崇拜科學家,從沒想過搞藝術,但賀陽在大學里漸漸喜歡上了服裝設計。1988年,大學畢業(yè)的她被分配到北京服裝學院,在專家前輩的指點下開始從事服裝設計和研究工作,領域涵蓋傳統(tǒng)服飾、當代服飾、民族服飾。
2005年至2008年,賀陽參與了北京奧運會制服的設計,包括志愿者、工作人員、技術官員、裁判員服裝。此外,奧運會火炬接力制服、殘奧會中國運動員入場式制服也出自她手。2010年,賀陽擔任民族服飾博物館館長,截至目前,館內已經有1萬多件藏品,成為全國10家特色博物館之一。
2008年的北京奧運會,是賀陽職業(yè)生涯的一個重要節(jié)點。16天的時間,中國要向世界展示5000年的文化積淀,對參與者而言是難忘的經歷。在此之前,賀陽更關注國外的服裝潮流和動向,但北京奧運會之后,她的注意力開始向中國傳統(tǒng)服飾傾斜。出任民族服飾博物館館長后,她帶領學生去了很多少數民族地區(qū)考察,深入研究刺繡、蠟染等傳統(tǒng)技藝,越來越被民間藝術和智慧折服。
“最初去考察蠟染技藝時,我讓學生臨摹民間藝人創(chuàng)作的圖案,結果怎么畫都不如當地人。我心想人家農村婦女沒上過學,畫得那么好,我的學生都是碩士了,怎么照著臨摹都臨摹不下來?”經過了解才發(fā)現,這些技藝都是有固定程序的,一輩輩傳下來,把其中的規(guī)矩搞清楚以后,才能創(chuàng)作出千變萬化的圖案。
“真的是高手在民間。我們是去學習的,不要覺得自己是個教授就怎么樣。你要有謙卑的態(tài)度,人家才會告訴你一些東西。”賀陽希望這些傳統(tǒng)技藝能夠很好地傳承下去,但在現實中,很多手工藝品漸漸失去了生存空間。“大家都不用了,手藝就傳不下去了。當地的年輕人要么出去上學,要么出去打工,愿意繼承手藝的不多,因為真的很苦,要花費很多時間和精力。”隨著地區(qū)之間的融合,很多特色技藝面臨著消失或被同化的風險。除了進博物館外,國家的支持是延續(xù)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手段。
“要給傳承人足夠的物質條件,讓他們體面地生活,創(chuàng)作的手工產品也能賣掉。這樣做是值得的,因為那些傳統(tǒng)服飾里有我們的文化基因。”賀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