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當年錢學森慧眼識珠,向聶榮臻推薦了孫家棟之后,孫家棟的名字就和中國航天血肉相連了。
|作者:鄭心儀
|編輯:咖喱
|編審:蘇蘇
“飛向太空,是人類幾千年的夢想。蘇聯(lián)人和美國人能做到的事情,咱們中國人也一定能做得到!”
昨日開播的《功勛》之《孫家棟的天路》單元,以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數(shù)次火箭發(fā)射失敗為切入點,講述了中國航天事業(yè)開拓者、“兩彈一星”元勛孫家棟面對失敗的勇氣和堅守,以及永不言棄的探索精神。
翻開孫家棟的人生履歷,妥妥的一部新中國航天發(fā)展史:第一顆人造地球衛(wèi)星“東方紅一號”、第一顆遙感探測衛(wèi)星、第一顆返回式衛(wèi)星、第一顆探月衛(wèi)星“嫦娥一號”……他都親自參與。在孫家棟與中國航天的故事之外,人物情感濃度也成為《功勛》這一單元劇集的聚焦點,有錢學森與孫家棟的情同父子之情,也有妻子魏素萍與孫家棟不同尋常的伉儷情深。劇組還特意邀請孫儷出演魏素萍,客觀上促成了佟大為與孫儷《玉觀音》之后18年的再度合作。
《環(huán)球人物》記者2017年采訪過孫家棟,見證了他在懷揣滿腔熱血追逐航天信仰的同時,在家國情懷、恩師情誼中的另一面,以下是原文摘編。
1970年4月25日,新華社向全世界發(fā)布了中國第一顆人造地球衛(wèi)星升空的消息,“消息報出來沒10分鐘,天安門廣場已是人山人海,等我要去天安門廣場的時候,擠都擠不進去”。這個擠不進去的中年人,就是負責人造衛(wèi)星總體設計工作的孫家棟。
彈指間,中年人已是滿頭華發(fā),但換來了天上的星斗璀璨。“東方紅”“北斗”“嫦娥”……在中國自主研發(fā)的前100個航天飛行器中,有34個由孫家棟擔任技術負責人、總設計師或工程總師??梢院敛豢鋸埖卣f,自從當年錢學森慧眼識珠,向聶榮臻推薦了孫家棟之后,孫家棟的名字就和中國航天血肉相連了。
要采訪這樣的科技泰斗,絕非易事。謙遜,不喜拋頭露面,躲著聚光燈走,是他們的特點;忙,七八十歲還醉心科研,連軸轉(zhuǎn),也是他們的特點。
“錢學森,絕對是我的恩師啊”
孫家棟坐在沙發(fā)一角,一只手緊握身旁一個巨大月球儀的軸——這只月球儀是按照“嫦娥一號”采集的數(shù)據(jù)繪制的。說到當年“嫦娥一號”成功繞月時他的一張經(jīng)典流淚照片,他微笑著回憶:“不知道媒體怎么就拍下來了。我是經(jīng)歷過舊社會的人,那時什么東西前面都要帶個‘洋’字,洋釘洋火洋油洋鹽,因為我們自己生產(chǎn)不了。結(jié)果幾十年時間,我們國家就能發(fā)射自己的航天飛行器到月球,實在太不容易了。當時我就是想到了這些,那種成就感和激動的心情,讓我一下子克制不住情緒。”
·2007年11月5日,“嫦娥一號”成功環(huán)繞月球的那一刻,在歡呼的人群中,孫家棟輕輕地轉(zhuǎn)過身,擦去了臉頰上喜悅的淚水。
想當年,第一顆人造衛(wèi)星上天的時候,年輕的孫家棟并沒有哭。那是1970年4月24日的晚上,人造衛(wèi)星在酒泉衛(wèi)星發(fā)射中心升空,孫家棟則在北京臨時衛(wèi)星接收站內(nèi)緊張等待,第一次感知這種發(fā)射時的巨大壓力。“假設當時咱倆坐在一起,肯定能聽到彼此的心跳聲?;鸺龓еl(wèi)星升空后,我把眼珠子瞪圓了,盯著顯示板上的曲線,看著那條線按照設計的彈道軌跡運行起來。我心里還在想:這到底是真起來了,還是假起來了?就像他們搞原子彈的,蘑菇云都炸在那兒了,還在想到底起爆沒起爆呀?”
不敢置信,又不知深淺,因而滿懷豪情。這是孫家棟他們年輕時的心境。“這玩意兒真能掉下來嗎?我就不信它能掉下來!然而干了幾十年的航天后,經(jīng)歷過幾次失敗,體會過沉痛的教訓,就知道事情不那么簡單了。”
·上世紀80年代,孫家棟(右二)在衛(wèi)星發(fā)射控制現(xiàn)場。
其間,無論成與敗,都有個名字,在引領著孫家棟,那就是錢學森。如今,一提到這個名字,88歲的孫家棟還是擲地有聲地說道:“恩師!絕對是我的恩師啊!”
孫家棟在蘇聯(lián)學習了6年多,1958年一回國,就被分配到國防部五院一分院導彈總體設計部,院長正是錢學森。部里設了一個總體組,負責對接和貫徹總設計師的意圖,孫家棟當組長。那時國內(nèi)還不興總設計師之名,但人人都明白,錢學森就是總設計師。
孫家棟跟著錢學森做了近10年導彈。1967年7月29日午后,正是一年中最熱的光景,孫家棟趴在桌子上進行導彈設計。他擔心汗水打濕設計圖,特意圍了毛巾在脖子上。門被敲響了,是一位國防科工委的同志,告訴他,錢學森已向聶榮臻推薦他負責中國第一顆人造衛(wèi)星的總體設計工作。
那一年,他才38歲。
“那時候,在美蘇的包圍下,我們必須要有大國重器,必須要有人造衛(wèi)星。第一顆上天后,第二步就得解決實在的、急用的問題。所以就做遙感衛(wèi)星,得拍照、得傳回、得把我們960萬平方公里的國土,連同附近海域,都拍得清清楚楚。”
但這顆遙感衛(wèi)星發(fā)射失敗了。1974年11月5日,由孫家棟擔任技術負責人的中國第一顆返回式遙感衛(wèi)星在升空后20秒爆炸。孫家棟待在發(fā)射場坪的地下室里,不用看測控數(shù)據(jù),已經(jīng)明顯感覺到火箭爆炸的余震。“我跑出地下室,只看見沙漠里一片火海,整個腦子一片空白,痛哭起來。”
11月的沙漠多冷啊,整整三天三夜,孫家棟和同事在滴水成冰的沙漠里,一寸一寸地找火箭的殘骸,把所有的螺絲釘、小銅塊、小線頭一點點收集起來,查找事故原因。他們真找到了。那是一小段導線,屬于火箭控制系統(tǒng)的,表皮完好,可里面的銅絲有裂痕,在火箭發(fā)射時受到劇烈震動斷開了。“一個裂痕就牽扯到整個航天產(chǎn)品的成敗,這個教訓太深刻了!”就像恩師錢學森當初所做的那樣,孫家棟承擔了失敗的責任。“從此我們就狠抓質(zhì)量,逐步建立起一套完整嚴格的質(zhì)量管理系統(tǒng)。”
1999年,在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50周年之際,國家為23位“兩彈一星”元勛授予功勛獎章。孫家棟和恩師錢學森一同授勛,但在他心中,“我始終是老同志的尾巴,是他們的學生”。
又過了10年,2009年3月,錢學森送了一封生日賀信給“我當年十分欣賞的一位年輕人”。工作人員按照要求擬好,錢學森簽上了自己的名字,感慨道:“在我眼里,他還是一位28歲的年輕人呢!”這封生日賀信的收件人,就是即將滿80歲的孫家棟。7個月后,錢學森與世長辭。
·孫家棟(左二)和夫人魏素萍(右一)去探望恩師錢學森(右二)和師母蔣英(左一)。
“讓年輕人放心地干”
聽孫家棟講述,很少聽到他說“我”,總是說“我們”。
“國家授予‘兩彈一星’元勛獎章,激動嗎?激動。但這個獎章不是個人的,是我們航天的。”
“我們航天這片沃土很好,只要進來一個年輕人,就能受到我們隊伍的感染,一步一個腳印發(fā)展得很好。”
“我們航天啊,也有日子難過的時候。”
他說的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造導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航天院收入很低,而外企紛紛涌入,做通信的、做測量的,都跑來航天院“挖角兒”。印象最深的是諾基亞公司的人開著大轎車,跑到航天院的對面,掛出招聘的大牌子,給的待遇跟航天院的待遇真是天壤之別。“年輕人去了,臨走跟我講:我很熱愛航天事業(yè),搞了航天以后有很大的成就感,可是我實在寒酸,請女朋友吃幾頓飯都請不起。”孫家棟聽得心里難受。
也就是在那一時期,中國航天走出重要一步——進入國際商業(yè)衛(wèi)星發(fā)射服務市場。
1988年9月9日,美國國務院宣布,批準一項用中國火箭發(fā)射美國通信衛(wèi)星的計劃。這個消息是轟動性的,美國政府竟然同意一個社會主義國家發(fā)射美國衛(wèi)星。當時,擔任中國航天對外發(fā)射代表團團長的正是孫家棟。時任中國長城工業(yè)總公司副總經(jīng)理、曾與孫家棟一同參與談判的烏可力,至今記得孫家棟在談判結(jié)束后對他說:“不容易,我們這樣的談判不容易啊!”老帥聶榮臻更是高興壞了:“中國能為世界上科技最發(fā)達的美國發(fā)射衛(wèi)星,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外國衛(wèi)星發(fā)射成功既可以在政治上產(chǎn)生巨大影響,又可以在經(jīng)濟上得到好處。”
如今,航天人員的待遇大有好轉(zhuǎn)。孫家棟再跟剛畢業(yè)的年輕人談話,他們說:“孫老總,我們航天現(xiàn)在收入可以了!中等收入,但我的榮譽感非常強,這是去外企的同學比不了的。”
1994年,北斗導航衛(wèi)星工程啟動,孫家棟擔任工程總師。第二年,一位年輕的女工程師周建華加入“北斗”:“第一次和孫老總見面時,我小心翼翼地,他可是航天泰斗啊!但多接觸幾次后,我就不繃著神經(jīng)了。他實在平易近人,我們遇到任何困難,都會幫我們想辦法。他讓我們放開做,大膽想,不要有后顧之憂,出了問題他負責。”
2014年,孫家棟從待了20年的“北斗”總設計師位置上退下來。“讓年輕人放心地干”,不再管“天上的事”。“我去搞地面的事,就說共享單車吧。這些單車有一個重要的環(huán)節(jié),要用天上的信號給它導航。地面信息傳遞的時候,我這輛車到哪了,用的是天上的信號。北京這幾家,有的用美國GPS,有的用我們‘北斗’,這是企業(yè)的自主決定。但我每次出去,一定要告訴他們:你還是用‘北斗’好!”他哈哈大笑起來。
和妻子聚少離多的“浪漫”
白發(fā)蒼蒼的孫家棟還是為航天的年輕人犯愁,愁的是“脫不了單”。“他們太忙了,每天要工作近20個小時,根本沒時間。好不容易有人給他們介紹對象,一次兩次沒時間約會,馬上就黃嘍!”
“您當初是怎么‘脫單’的?”
孫家棟一愣,繼而哈哈大笑:“我從蘇聯(lián)回來后已是大齡青年了,也是工作忙,顧不上。有一次清明節(jié),和同事們?nèi)ソ纪馓で?,發(fā)現(xiàn)照相機忘帶了。車子經(jīng)過木樨地,我同學住在那,我就上他家借。結(jié)果借了相機,他不放我走,拿出一張照片給我看,上面是他夫人在哈爾濱醫(yī)科大學的同學,叫魏素萍,也就是我現(xiàn)在的妻子了。”
魏素萍和孫家棟開玩笑:“我們算不算‘閃婚’?”孫家棟一點頭:“算!”那年“五一”,孫家棟利用假期跑去哈爾濱見了魏素萍。他在哈爾濱只待了20多個小時,兩人一見如故,相見恨晚。這次見面后的100天,魏素萍穿著定做的鏤花布拉吉裙和高跟皮鞋,只身來到北京找孫家棟,兩人簽下了一生的“契約”,從此成了孫家棟人生里的另一種“我們”。
·2010年8月31日,孫家棟和夫人魏素萍在上海參觀世博會太空家園館。
婚后3年,魏素萍才調(diào)到北京航天總醫(yī)院,大約猜到了孫家棟是干什么工作的。“那時我們的工作屬于絕密,我給她留的通信地址是北京多少號信箱。鄧稼先不也是這樣?他朋友來家里找他,他夫人說:鄧稼先去多少號信箱出差了。”
兩人團聚后,依舊是聚少離多。孫家棟待在靶場,常常好幾個月不著家。家中的大事小事都是妻子一肩挑。最“離譜”的事有兩件。一件是,孫家棟有一回在外屋接電話,門開著,看見妻子在走廊,他想都沒想,伸腳就把門關上。妻子難過得不行,打電話還避著我?另一件是,女兒的小名叫“小紅”,難得有一次孫家棟回家吃飯,到院子里叫一聲“小紅”,結(jié)果好幾個叫“小紅”的小朋友跟他回了家。
所有“兩彈一星”元勛家庭的犧牲都是相似的,但各有各的浪漫。孫家棟的浪漫是,每次離家時,都畫張妻子的鞋樣帶在身邊,這樣為她買鞋時,拿出來一比,就知道買多大的了。
·《功勛》中佟大為和孫儷分別飾演孫家棟和妻子魏素萍。
“我們”的故事總是如此熟悉,這不是孫家棟一個人的故事,而是從錢學森到孫家棟,從孫家棟到周建華,從周建華到“天宮女神”……一代代人傳承不絕的故事。把他們的命運連接在一起的,就是那四個字:大國重器。
·2019年9月29日,孫家棟院士獲頒“共和國勛章”。
在采訪的最后,孫家棟用沉思的口吻說道:“當年,如果沒有‘兩彈一星’這些大國重器,中國就生存不下去?,F(xiàn)在也是這樣的,生存和發(fā)展都重要,但國家安全是首要的。我們只是生活在一個和平的國度,而非一個和平的年代,國家始終需要拿出一定力量來建這些大國重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