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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你,你不回來我不老”

2024-10-17 08:59:31 來源:央視新聞 作者:從玉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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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日是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60周年。在對“兩彈一星”元勛們的追憶和緬懷中,《夜讀》想帶大家了解一位了不起的女性——語言學家李佩,她也是兩彈一星功勛獎章獲得者郭永懷的夫人。

親歷中國百年起伏,我們在書本上“見過”的一些大人物,她不但見過,而且一起生活過共事過。

“比院士還院士”,八旬還在帶英語課,被譽“中科院最美玫瑰”,老友卻說“玫瑰”形容她太輕了。

2017年1月12日,將滿百歲時,語言學家李佩逝世。在這個特別的日子里,我們以此文再次致敬這位傳奇女性。

01

“生活就是一種永恒的沉重的努力”

李佩的住所,就像她本人一樣,頗有些年歲和綿長的掌故。

中關村科源社區(qū)的13、14、15號樓被稱為“特樓”,那里集中居住了一批新中國現(xiàn)代科學事業(yè)奠基者:包括1948年中央研究院的9名院士、第一批254位學部委員中的32位、23位“兩彈一星”功勛獎章獲得者中的8位。錢學森、錢三強、何澤慧、郭永懷、趙九章、顧準、王淦昌、楊嘉墀、貝時璋等人都曾在這里居住。

△郭永懷與李佩在康奈爾

郭永懷李佩夫婦帶著女兒從美國康奈爾大學回國,是錢學森邀請的。錢學森在1956年數(shù)次致信郭永懷:“請你到中國科學院的力學研究所來工作,我們已經為你在所里準備好你的‘辦公室’,是一間朝南的在二層樓的房間,淡綠色的窗簾,望出去是一排松樹。”“已經把你的大名向科學院管理處‘掛了號’,自然是到力學所來,快來,快來!”

△李佩一家三口

回國后,郭永懷在力學所擔任副所長,李佩在中科院做外事工作。直至我國第一顆原子彈成功爆炸的第二天,郭永懷和好友一起開心地喝酒,李佩才意識到什么。

1968年10月3日,郭永懷再次來到青海試驗基地,為中國第一顆導彈熱核武器的發(fā)射從事試驗前的準備工作。12月4日,在試驗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重要線索后,他在當晚急忙到蘭州乘飛機回北京。5日凌晨6時左右,飛機在西郊機場降落時失事。

當時飛機上十幾個人,只有一個人幸存。他回憶說,在飛機開始劇烈晃動的時候,他聽到一個人大喊:“我的公文包!”后來的事情就不記得了。

△郭永懷

在燒焦的尸體中有兩個人緊緊地抱在一起,當人們費力地把他們分開時,才發(fā)現(xiàn)兩具尸體的胸部中間,一個保密公文包完好無損。最后,確認這兩個人是59歲的郭永懷和他的警衛(wèi)員牟方東。

郭永懷曾在大學開設過沒幾個人聽得懂的湍流學課程,而當時失去丈夫的李佩正經歷著人生最大的湍流。

據(jù)力學所的同事回憶,得知噩耗的李佩極其鎮(zhèn)靜,幾乎沒說一句話。那個晚上李佩完全醒著。她躺在床上幾乎沒有任何動作,偶然發(fā)出輕輕的嘆息,克制到令人心痛。

郭永懷走后22天,中國第一顆熱核導彈試驗獲得成功。

△李佩一家三口的居家生活

那些時候,樓下的人常聽到李佩的女兒郭芹用鋼琴彈奏《紅燈記》中李鐵梅的唱段“我爹爹像松柏意志堅強,頂天立地……”

后來,李佩將郭永懷的骨灰從八寶山烈士公墓請了出來,埋葬在中科院力學所內的郭永懷雕塑下面。同時,李佩還將一同犧牲的警衛(wèi)員牟方東的部分骨灰,也安放在雕塑下面。

此后的幾十年來,李佩幾乎從不提起“老郭的死”,沒人說得清,她承受了怎樣的痛苦。只是,她有時呆呆地站在陽臺上,一站就是幾個小時。

更大的生活湍流發(fā)生在上個世紀90年代,唯一的女兒郭芹也病逝了。沒人看到當時近八旬的李佩流過眼淚。老人默默收藏著女兒小時候玩的能眨眼睛的布娃娃。幾天后,她像平常一樣,又拎著收錄機給中國科學院研究生院的博士生上英語課去了,只是聲音沙啞。

生活就是一種永恒的沉重的努力。” 李佩的老朋友、中國科學院大學的同事顏基義先生,用米蘭•昆德拉的這句名言形容李佩。

△李佩一家1953年在美國

女兒郭芹最后一次見到住樓下的作家邊東子,用一雙誠懇的眼睛說:“寫寫我爸爸吧。”邊東子后來寫了《中關村特樓的故事》,他說:“即使是功力深厚,又如何能寫全、寫透、寫準她了不起的爸爸和同樣了不起的媽媽!”

直到1999年9月18日,李佩坐在人民大會堂,國家授予23位科學家“兩彈一星”功勛獎章。郭永懷是23位“兩彈一星”元勛中唯一的烈士。

李佩回家后,女兒郭芹的朋友們都嚷著來她家看“那坨大金子”。該獎章直徑8厘米,用99.8%純金鑄造,重515克——大家感慨,“確實沉得嚇人”。

4年后,李佩托一個到合肥的朋友,把這枚獎章隨手裝在朋友的行李箱里,捐給了中國科學技術大學。時任校長朱清時打開箱子時,十分感動。

02

“捐就是捐,要什么儀式”

在李佩眼里,沒什么是不能舍棄的。

幾年前,一個普通的夏日下午,李佩讓小她30多歲的忘年交李偉格陪著,一起去銀行,把60萬元捐給力學所和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各30萬。沒有任何儀式,就像處理一張水費電費單一樣平常。

“捐就是捐,要什么儀式。”老太太對李偉格說。

至今,李佩客廳里的茶幾還是60年前回國時家里的陪嫁。

早年從美國帶回的手搖計算機、電風扇、小冰箱,捐了。郭永懷走后,寫字臺、書、音樂唱片,捐了。李佩一生教學的英語教案,捐了。汶川大地震,挽救昆曲,為智力障礙幼兒園,她都捐錢。

在郭永懷104歲誕辰日,李佩拿出陪伴了自己幾十年的藏品,捐給力學所:郭永懷生前使用過的紀念印章、精美計算尺、浪琴懷表,以及1968年郭永懷犧牲時,中國民航北京管理局用信封包裝的郭先生遺物——被火焰熏黑的眼鏡片和手表。

如今,這些東西就保留在力學所的304房間,深棕色的門上面寫著“郭永懷副所長辦公室”。隔壁是“錢學森所長辦公室”。錢學森說得沒錯,從辦公室往外看,是一排高大蔥綠的松樹。只是已經半個世紀過去了。

時間拔高了松樹,也饋贈了李佩很多人生的禮物。

當文革結束,她重新恢復工作時,已經快60歲了。她籌建了中國科學院研究生院(后更名為“中國科學院大學”)的英語系,培養(yǎng)了新中國最早的一批碩士博士研究生。

當時國內沒有研究生英語教材,她就自己編寫,每次上課,帶著一大卷油印教材發(fā)給學生。這些教材被沿用至今。

她做英語教學改革,被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語言學系主任Russel Campbell稱作“中國的應用語言學之母”。她大膽地讓學生讀《雙城記》、《傲慢與偏見》等原版英文書。所有畢業(yè)生論文答辯,她都要求學生用全英語做陳述。

很多學生回憶,李佩從不大聲訓斥學生,卻有一種“微笑的嚴厲”,她把最淘氣的學生調在第一排,這種無形的壓力讓人做夢都在說英語。

03

年齡對她而言,只是一個數(shù)字

1987年,李佩退休了,她高興地說,坐公交車可以免票了。

可她沒有一天退休,她接著給博士生上英語課,一直上到80來歲。

中國科學院大學黨委副書記馬石莊是李佩博士英語班上的學生。如今,他在大小場合發(fā)言、講課,都是站著的。他說,這是跟老師李佩學的,“老師70多歲在講臺上給博士生講幾個小時的課,從來沒有坐過,連靠著講臺站的姿勢都沒有”。

在馬石莊眼里,李佩是真正的“大家閨秀”。她在北京大學念書,北平淪陷后,她從天津搭運煤的船到香港,再輾轉越南,進入云南西南聯(lián)大。她在日本人的轟炸中求學。

她曾作為中國代表,參加巴黎的第一次世界工聯(lián)大會和第一次世界婦女大會。她和郭永懷放棄美國三層的小洋樓,回國上船時把汽車送給最后一個給他們送行的人。

他們這代人回國為的是什么?她一生對教育的關心,對國家命運的關心,不是今天的我們能完全理解的。”馬石莊說。

△年輕時的李佩

多年的交往中,他感覺這個老太太淡定極了,從沒有慌慌張張、一丁點邋遢的時候。“一個人從戰(zhàn)火中走出來,走過大半個地球,中年喪夫,老年喪女,還有什么讓她‘不淡定’、‘不沉靜’?”

100年里,我們所見的書本上的大人物,李佩不但見過,而且一起生活過、共事過,她見過太多的是是非非、潮起潮落。錢、年齡對她而言,都只是一個數(shù)字。一個連孤獨都不懼怕的人,還懼怕死亡嗎?

馬石莊說,老人從沒跟學校提過一件私人的事兒。

只有一次,老太太給馬石莊打電話,說“有一件私人的事求學校”。馬石莊心里一咯噔,老師從沒開過口啊。

原來,李佩住的樓后面有一間鎖了很久、沒人用的平房,李佩希望學校把鑰匙給她,她想給小區(qū)老人收拾出一個讀書看報下棋的地方。

他不喜歡用“玫瑰”這樣的詞形容老師李佩,“太輕太花哨了,她是永遠微笑著迎接明天的人”。

一個老朋友也認為“玫瑰”太輕了,她說,李佩有極大的氣場,像磁鐵一樣,能把周圍的東西都吸引過來。

畢業(yè)后,馬石莊選擇了當老師,他說,這種選擇是受了老師李佩影響,“從她身上,看到了教師就是這個社會的精神遺傳基因”。

04

“我一點兒也不孤獨,

腦子里好些事”

她本可以得到很多榮譽,曾有無數(shù)協(xié)會想讓這個能量超大的老太太當會長,她都拒絕了。她唯一拿到手的是一個長壽老人之類的獎牌。

因為訪客太多,李佩家客廳的角落擺了很多小板凳。有小朋友來看她,八卦地問:“您愛郭永懷先生什么?”她答:“老郭就是一個非常真實的人,不會講假話。

△郭永懷與李佩的結婚照

曾有人把這對夫婦的故事排成舞臺劇《愛在天際》,有一次,李佩去看劇,全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人們從她的臉上,讀不出任何表情,那似乎演著別人的故事。

這群年輕演員曾拜訪過李佩。一位演員說,當他見到了郭先生生前最后一封家書,見到了郭先生的自畫小像,郭先生不再是那個遙不可及的雕像。他開始明白李佩的那句臺詞了:“我等你,你不回來我不老。

可“不老”的李佩確實老了,她的背越來越彎,開始只是小銳角,后來角度越來越大。

曾經在學生眼里“一周穿衣服不重樣”、耄耋之年出門也要把頭發(fā)梳得一絲不亂、別上卡子的愛美的李佩,已經顧不上很多了。

她曾趴在窗邊送別客人的陽臺蒙滿了灰塵,鋼琴很多年沒有響一聲了,她已經忘了墻上的畫是她曾和郭永懷相戀的康奈爾大學。記憶正在一點點斷裂。

早些年,有人問她什么是美。她說:“美是很抽象的概念,數(shù)學也很美。”如今,她直截了當?shù)卣f:“能辦出事,就是美!

很少有人當面對她提及“孤獨”兩個字,老人說:“我一點兒也不孤獨,腦子里好些事。”

與其說她忙碌,不如說這是一種忘記。”馬石莊評價。

她也過了說理想的年齡。“我沒有崇高的理想,太高的理想我做不到,我只能幫助周圍的朋友們,讓他們生活得更好一些。”她淡淡地說。

曾經“內心強大得能容下任何湍流”的李佩似乎越來越黏人,有好友來看她,她就像小孩一樣,鬧著讓保姆做好吃的,離開時,她總是在窗邊看好友一步三回頭地走遠,一點點變小。

摘下助聽器,她的世界越來越安靜。似乎也沒有太多年輕人愿意聽她嘮叨,知道李佩這個名字的年輕人越來越少了。

但每一個踏進13號樓李佩家的人都會很珍惜拜訪的時間,會努力記住這個家的每一處細節(jié),大家都明白,多年后,這個家就是一個博物館。

責任編輯:李璐璐
關鍵詞: 郭永懷 李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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