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11月7日,梁漱溟回小銅井胡同,碰見父親梁濟。
父親問已在北大教書的兒子:“世界會好嗎?”兒子沉吟片刻答道:“會好的,相信一天天會往好里去的。”“能好就好。”父親說著,轉身離開了。3天后的夜里,父親留下一篇《敬告世人書》,投了凈業(yè)湖(今積水潭)。
“父子最末一次說話,還說的是社會問題。”梁漱溟晚年回憶說。“他給我的印象太深,事實上不容許我放松社會問題,非替社會問題拼命到底不可。”
父親之死,喚醒了梁漱溟,他漸漸走出書齋,全身心投入到中國的社會改造運動中,終成現(xiàn)代新儒家的早期代表人物,有人稱他為“中國最后一位大儒”。
青年梁漱溟。
今年10月,為紀念梁漱溟誕辰130周年,梁漱溟幼孫梁欽寧參與策劃了《如何才能合理痛快地生活》一書,希望祖父能和當代年輕人來一場“穿越時空”的交流。
讀書、自學、做人、做事,書里的梁漱溟如親切的長者,娓娓道來,金句迭出:做一個對自己有辦法的人、多談談哲學多想想辦法、志趣有所感發(fā)便是一次向上……
“離開生活去講學問,是我祖父很不認同的。”梁欽寧說,“這本書里的很多話也是說給年輕人聽的,要他們學會對自己負責任,要把自己的生活先過好。”
《如何才能合理痛快地生活》。
父親的字條
成長、求學、任教、奔走,梁漱溟的一生稱得上合理且痛快。
他生于甲午中日戰(zhàn)爭前一年(1893年),就出生在北京的安福胡同。梁家祖籍廣西桂林,因曾祖一輩來京會試,中了進士,自此在北京做官。梁漱溟的父親梁濟官至清末內閣中書,后晉為候補侍讀,專為皇史宬抄錄皇家檔案。
后排黑衣男子為梁濟,前排套著袖管的男童就是梁漱溟。
生于傳統(tǒng)書香世家,梁漱溟卻沒有受封建教條的管束。
因為父親為人忠厚,凡事認真,講求實效,崇尚維新,所以“不要求子女讀四書五經(jīng),而送我入中西小學堂、順天中學堂等,習理化英文,受新式教育,這在我同輩人中是少見的。”梁漱溟在自傳中寫道,“他亦很少正顏厲色地教訓過我們。”
9歲那年,梁漱溟積蓄的一小貫銅錢忽然找不見了,他各處詢問不得,一通吵鬧后仍然未果。
隔了一日,父親在庭院里的桃樹枝上發(fā)現(xiàn)錢串,知道是兒子自己遺忘了,卻沒有第一時間叫他來看或者訓斥一番,而是寫了一張字條,引導他自己發(fā)現(xiàn)丟失的錢,又間接地指出了他的吵鬧與糊涂。
“一小兒在桃樹下玩耍,偶將一小串錢掛于樹枝而忘之。到處向人詢問,吵鬧不休……”父親把這張字條交給梁漱溟,仍舊不做聲。
“我看了,馬上省悟跑去樹下一探即得,不禁自懷慚意。”父親的教育方式從這件小事中可見一斑。以至于后來,梁漱溟對子女后輩的教育也延續(xù)了父親寬松、信任的風格。
“我們家庭給我很大的自由,包括我爸他們都是自由成長的。這個自由不是不管不顧,而是你想做什么事情你自己盡管去做,但是你要對你自己做的事情負責。” 梁欽寧說。
梁漱溟幼孫梁欽寧講述自己與祖父的故事。(高塬/攝)
出世與入世
“先父對子女采取信任和放寬態(tài)度,同時又時刻關心國家前途,又與我討論國家大事,這既成全了我的自學,又使我萌露對國家社會的責任感。而鄙視只謀一人一家衣食的‘自了漢’生活。”
梁漱溟自中學起,便對“人生問題和社會問題追求不已”。
最初,他傾向變法維新,后又轉向革命,并于中學畢業(yè)前參加了同盟會京津支部,從事推翻清朝的秘密活動。
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fā),18歲的梁漱溟開始在同盟會《民國報》任外勤記者,“因而得親睹當時政壇上種種丑行”。后來受國際思潮的影響,他漸漸熱心社會主義,曾撰寫并油印了一本《社會主義粹言》的小冊子,分送朋友。
1913年,梁漱溟退出《民國報》,在革命理想與現(xiàn)實沖突下,他原有的出世思想抬頭,于是居家潛心研究佛典,寫成并發(fā)表了《究元決疑論》。當他以此文當面求教于蔡元培時,蔡元培頗為肯定,后將其引入北大哲學系任教,讓他講授“印度哲學概論”“儒家哲學”等課。
1949年,梁漱溟在重慶寫作《中國文化要義》。
“隨著在北大任教時間的推移,
1924年,梁漱溟辭去教職,投身到更廣大的社會中。他輾轉山東、廣東、河南,或辦學,或推廣自己的治理主張,積極開展鄉(xiāng)村建設運動。
抗戰(zhàn)時期,他又為發(fā)動民眾與國內團結奔走,訪問延安,一邊宣傳抗日活動,一邊從事寫作。新中國成立后,梁漱溟一直致力于文化工作,筆耕不輟,直到1988年6月23日,與世長辭。
梁漱溟一生著述,圍繞人生和社會兩大問題,寫下《東西文化及其哲學》《鄉(xiāng)村建設理論》《中國文化要義》《人心與人生》等,其中,《東西文化及其哲學》被認為是現(xiàn)代新儒學的開山之作。
從梁漱溟發(fā)表的演講與文字中,能看出他對青年人的關注。見他們“因為找不出一個合理的人生態(tài)度出來,也就不知道要怎樣生活才好”,怕他們隨波逐流,“并不能因此有什么啟發(fā),得到什么受用”,他說:“我還要對于我們青年有一種較細的指導……”
晚年梁漱溟。
不待外求
翻開《如何才能合理痛快地生活》一書,梁漱溟對青年人的指導,從鼓勵他們活在當下開始。
有一次,梁漱溟向廣西省立二中留京學會贈言,探討“什么是生活”。他說,生活不同于謀生,就像人類吃飯是為了活著,卻不能說活著就是為了吃飯一樣。
春日陽光和暖、柳色舒青;秋夜風聲吹樹,冷然心動;家人團聚,其樂融融;讀書誦詩,有感而發(fā)……這些充滿生氣、生機的時刻才叫生活,而吃飯睡覺安居是為了“生發(fā)活動之力”,讓人更好地享受生活,不可混為一談。
1987年,梁漱溟(右一)接受俄羅斯學者亞歷山大·盧金采訪。
于是,當他看見“社會上一般人真是摸不著合理的路子去走,陷在那不合理的生活中,真是痛苦,真是可憐憫”時,他感到“不能不說幾句話”。
“他們把生活的美滿全放在物質的享受上,如飲食男女起居器用一切感覺上的娛樂??偠灾詾闃吩谕膺?,而總要向外有所取得,兩眼東覓西求,如賊如鼠。其實這樣子是得不著快樂的,他們把他們的樂已經(jīng)喪失。”
這話放在“消費主義”盛行的今天,似乎依然適用。
梁漱溟認為,對物質的過度貪婪,在個人“是他的錯謬和苦痛”,在社會則是“種種腐敗種種罪惡的病原菌”,因此如果不改換人生態(tài)度,人就“再也得不著真實甜美的樂趣”。
“粗著指給大家一條大路,就是改換那求生活美滿于外邊享受的路子,而回頭認取自身活動上的樂趣,各自找個地方去活動。”梁漱溟說,因為人類的天性是愛活動的,人應該給自己的聰明才力找個用武之地。
喜歡一種科學,就弄那種科學;喜歡一種藝術,就弄那種藝術;喜歡回家種地,就去種地;喜歡經(jīng)營一樁事業(yè),就去經(jīng)營??偠灾?,找個地方把自家的力氣用在里頭,發(fā)揮盡致,這樣便是人生的美滿,這樣就有了人生的價值,這樣就有了人生的樂趣。
如今,當代青年人也在積極尋求一種“合理痛快的生活”。
只是,內卷還是躺平?如何才能不焦慮?怎樣面對不確定性泛濫的當下?面對這些問題,他們無法堅定地做出選擇,無法清晰地看清問題的本質,時時產(chǎn)生迷茫,甚至陷入內耗。
而一代大儒梁漱溟早已給出了回答——將平靜與自足建立在精神志趣上,而不是外在物質和享受上。他說:
“我們不應當那么可憐喪失自己,去向外找東西,一切所有都在這里,都在自己身上,不待外求。”
官方微信
官方微博
今日頭條
川公網(wǎng)安備51019002004313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