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劍鋒的散文詩集《劍煮紅顏》是一本與眾不同的書，他用詩意化的語言，為中國古代65名女性畫像，匠心獨運，形象逼真。該書分為才女系列、美女系列、皇女系列、公主系列、艷女系列、女英雄系列、神話女系列7個章節(jié)，文字優(yōu)美，個性彰顯，刻畫到位。讓我感受最深的是以下幾個方面：
——女性的美與力量。
《劍煮紅顏》全寫的是女性，不僅有中國古代四大美人、秦淮八艷，也有公主皇后和神話傳說中的女性，這些都是文化脈絡(luò)里有名的女人，她們在歷史的當口或停留、翻飛，或高蹈、升華，成為歷史上深邃而耀眼的符號，讓人念念不忘。
讀《劍煮紅顏》，更多的是讀到古代女性的美與力量。如寫女性美的：寫給賀雙卿“天才，如一粒雪”，寫給馮小青“垂簾只愁好景少，卷簾又怕風繚繞”，蘇小小是“一朵嬌小的花，在西湖上蕩漾”，小鳳仙是“一束將軍的水仙花”，蘇三娘是“潔凈的花，玩命的花，有毒的花，奢香的花”等。
寫女性力量的也不少，如班昭“把《前漢書》修成皇帝的口碑傳唱于史，把自己的經(jīng)歷修成后人景仰的曹大家”“生能讓一個朝代笑，死能讓一個朝代哭”；寫給管仲姬“我看到一雙舉起的手和鋒利無比刀子，在一個男人的眼前搖晃”；寫給李清照“你是傍晚的一截云，點起草原上的狼煙。你是宋朝的一塊大椽，搭建史冊上滴血的文章”等。
女性在社會中扮演著不可或缺的角色，《劍煮紅顏》中所涉女性皆是歷史津津樂道之人，她們或以慈悲美化社會人心，或以忍耐化解暴戾之氣，或以靈慧增加人間色彩，或以和平創(chuàng)造大眾福祉。趙劍鋒以獨特的視角和深邃的思考，探討了女性在社會中的地位和價值，并通過細膩的筆觸，描繪女性的慈悲、忍耐、智慧和和平。
特別是平民化的視角，更像一柄鋒利的手術(shù)刀，把歷史本真——或殘酷，或悲壯，或酸楚，或溫情一一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歷史便不是冷冰冰的典籍，而是具備了人間煙火的溫度和詩性的高度與厚度。這些女性在人類社會中的地位更真實，也變得崇高，不可或缺。
如李師師，她一生的男人有皇帝、詞人、浪子，她給了徽宗一枕醉夢，給了燕青一紙赦書，給了周邦彥一杯別離酒，留給史冊的是撲朔迷離的“一杯即醉”的背影。解憂公主如何解憂？就是看護，看護男人，看護國家?！秳χ蠹t顏》讓我們重新審視女性在社會中的地位和價值，感受女性的美和力量。
——作者的恒心與堅守。
《劍煮紅顏》讓我對“恒”字理解更深透。“恒”，一個“忄”（心）、一個“亙”，在心中亙古不變。《劍煮紅顏》是趙劍鋒以全景式、充滿畫面感的方式創(chuàng)作的一部散文詩集。2005年開始醞釀，2023年結(jié)集出版，歷時18年，能感受到他寫這本書之艱難。
一是收集梳理篩選難。中華文明5000年，皇后、公主很多，美女、才女燦若星辰，艷女、英雄女、神話女多如牛毛，只有側(cè)重寫一些有代表性的人物來觸摸那個時代。這就涉及收集篩選甄別，千難萬難中，趙劍鋒最終從中國歷史與神話里整理出100多位經(jīng)典女性形象，又精選了65位。我充分理解他在新書分享會上所說的“書到用時方恨少”,寫的過程中常常“擱淺”“斷氣”。
二是個性化刻畫難。趙劍鋒選取的這些人，寫什么？怎樣寫？前提至少需要掌握了解每個人物的所處時代背景、生平事跡。每個人物要刻畫得栩栩如生，僅對人物一般性了解還不夠，還得吃透，才會通過人物的言行生情，甚至感動。這些都是一個特別漫長的過程，需要鍥而不舍的精神。
《劍煮紅顏》對人物的恰當把握與深度揭示，每個女性畫像飽滿且傳神，極具吸引力。但每個人物不是面面俱到，而是在對每個人物生平事跡爛熟于心的基礎(chǔ)上，突出特色、尊重歷史評價，個性化的刻畫升華讓人物栩栩如生。
如管仲姬是“書壇二夫人”，趙劍鋒寫她是《宣紙上的黑夜》《筆墨蕩漾生錦繡》；李清照是宋代女詞人，他不寫“才”，而寫“愛”；庒姜美色、美德、美才，但人生并不美好，總要搭上悲慘命運，成為了《開在君王袖口上的花》等。
人物形象個性化，需特色抓得準，刻畫入微，這都是時間、耐心和專注“堆”出來的?？v觀全書，與成都深度相關(guān)的卓文君和薛濤，是讓趙劍鋒花費最多時間與精力的兩位女性形象。趙劍鋒在成都生活30多年，對兩人曾經(jīng)的生活環(huán)境非常熟悉，也線上線下翻閱了很多典籍資料，觀看了一些影視作品，深入了解她們的人生軌跡和經(jīng)典事跡。10多年前，他就完成了寫給卓文君與薛濤的散文詩，在《劍煮紅顏》成書前，又進行了二次打磨修改。
寫卓文君時，他抓住她與司馬相如的相對關(guān)系，一首《私奔給夜色看》再現(xiàn)了兩人之間跌宕而細膩的感情：“不為榮華的離去，詩酒逍遙，風月無邊。雪融的太陽愛人，是不可回頭的阻擋。”寫薛濤時，他更多聚焦浣花溪和薛濤箋，覺得這兩樣風物更能觸發(fā)讀者共鳴：“萬里橋邊女校書，在寂靜的傾聽里放聲大哭……干旱的大唐，源于一滴水的思考，這滴水照映著錦江邊的夜空。”
——行文的獨到與匠心。
《劍煮紅顏》之所以受讀，是趙劍鋒匠心獨具，方成精品。
一則看似散淡隨意，實則有章有法。
就創(chuàng)作手法而言，看似沒有章法，東突西撞，有記敘的、抒情的、評論的、批判的，有的僅人生的一個切片，有的結(jié)合人物的一生進行綜合寫作，有的抓取歷史的一個小截面進行詩歌化呈現(xiàn)，有的將相關(guān)人物糅雜在一起進行全面鋪陳下筆……實則總體上按時間先后順序的脈絡(luò)，進行人物站位，手法新穎、不拘一格，點線面結(jié)合，歷史當下未來結(jié)合，時間空間相結(jié)合，勾勒出詩意書寫的女人世界和文化圖景。
如寫秦良玉，采用公文寫作手法，每部分還有一個總結(jié)式標題，第一部分“露宿風餐誓不辭，飲將鮮血代胭脂”，第二部分“蜀錦征袍自剪成，桃花馬上請長纓”，第三部分“試看他年麟閣上，丹青先畫美人圖”。寫樊梨花又不一樣，不思不想不結(jié)合還真覺得有點散，不寫人而寫點將臺、火焰山、鳴沙山。寫嫦娥，不寫愛情，而是記廣寒宮，故曰《月中記》，構(gòu)思獨到，讓人稱絕。
從書中人物來說，個個都可以說是了不起的人物，不乏閉月羞花的美貌，不乏彪炳史冊的偉業(yè)，但趙劍鋒采用的姿態(tài)是平視，對人物塑造接地氣，以平靜細膩的筆調(diào)描寫她們?nèi)粘５谋?、人生功過，有大事有小事，有細事有瑣事，有奇聞有軼事，既“沉”得進去，又“跳”得起來，在描述的同時還時不時揉進自己的觀點和評價。這是此書的最大特色，也是其核心密碼。
如“荷葉田田，荷花翩翩”，是“何仙姑”還是“荷仙姑”都不重要，總之，《持荷》的人已飛身入天。又如董小宛，她愛才子，但才子是有毒的花，開在懸崖的風景，只有斷脖式的仰望。寫方春公主時，“眼前的一滴清淚，才是今夜唯一的親人。”這些歷史中的人物，在作者、讀者眼里，都是凡人、普通人。
二則行云流水的詩性品格。
《劍煮紅顏》是詩情、詩意、詩象、詩味、詩境及其有機組合，形成充滿詩性的藝術(shù)形態(tài)。之所以同時具有5個方面的詩性，主要是趙劍鋒對歷史人物熟知，加之自我的詩情畫意豐富，寫這些歷史人物就一個個都具有特殊光亮。他在作品中以自我之情，點燃作為被觀照對象身上的火焰，再加之采用散文詩的表達形式，更好地表達時間因果和人物關(guān)系，世間印象和現(xiàn)實真實，使其具有輕盈美、機趣美、意境美、哲理美等散文詩的美學特征，能引發(fā)讀者聯(lián)想補充，獲得創(chuàng)造性的閱讀欣賞體驗，產(chǎn)生思想上的共鳴和啟發(fā)。因此，自我詩情與他者的詩性光芒相統(tǒng)一，散文的殼和詩歌的魂，有力地成就了這部文學作品的詩性品格。
如寫穆桂英，“穆柯寨的寨子不大，剛好裝下半個宋朝。穆桂英的本事不大，剛好救下整個宋朝。穆柯寨的山，心里裝著一個繽紛的世界。穆柯寨的水，身披萬丈陽光。穆柯寨的花草樹木，各有各的活法。”寫給第一位女性軍事統(tǒng)帥婦好，“風往北吹……風往南吹……風不停地吹……”寫給趙姬，“望一眼蓬勃的初戀……望一眼八百里洞庭……望一眼手中的國家”等，都體現(xiàn)出詩歌的蓬勃之美。
三則靈動優(yōu)美的語言。
《劍煮紅顏》用獨到的思詩之語，對詩歌所表現(xiàn)的人物加以精妙解構(gòu)，從中建立自己的語言世界。除具有濃厚的抒情因素，還存在一些哲理與情趣，因而形成一種智性詩歌的語言，讓我們能感知到漢語之美、聲韻之美、圖案之美與線條之美，在閱讀的過程讓我們受到視覺與靈魂的撞擊。這方面的詩句書中比比皆是，如寫給王聰兒，“轉(zhuǎn)戰(zhàn)南北的蓮花，一生都在行走。”“蓮花失去水分，宛如凝結(jié)干涸的血脈。”
書中有時還出現(xiàn)部分古詩詞，其語言表達的簡潔與精準與現(xiàn)代散文詩形成互文呼應，能看出來趙劍鋒具有相當深厚的文言功底。女媧娘娘是大地之母，創(chuàng)世之神，趙劍鋒僅一句話概括：“創(chuàng)造：給世界一個滿意的眼神。”
《劍煮紅顏》更為突出的特色是對散文詩文本寫作的再探索。散文詩的語言，因為在張力上需要自由發(fā)揮，所以長句子不可避免；而意境上的畫龍點睛，又需要在密度上進行內(nèi)斂化處理，對輻射性抒寫進行以一當十的詞語調(diào)控，所以詩一樣的短句便出現(xiàn)了。它們在《劍煮紅顏》里彼此呼應，心手相連，聯(lián)動著詩人的奇思異想。
趙劍鋒將歷史人物“翻譯”成詩意化、文學化的現(xiàn)代語言，重新表達和描述這些女性形象。如孟姜女縫制九件寒衣，“可御三層霜，可御五里凍，可御冷血磚，可御勞累苦，可御心中寒……針在肉里扎，線在心上飛，心愛的人啊，何時還？”
《劍煮紅顏》保留了散文詩的短、巧、精，也嘗試以長文形式進行創(chuàng)作。在創(chuàng)作“九件寒衣”時，有歌劇的意境、有民歌的調(diào)式、有排比修辭的介入、有大開大闔的想象空間。
“短”的如寫楊玉環(huán)的《刀鋒與琴弦》中，一句“荔枝正在趕路”，短短6個字生動奪目，將人帶入“一騎紅塵妃子笑”的古詩意境與歷史場景。“刀鋒”與“琴弦”的剛與柔，是貴妃經(jīng)歷盛寵、也承受災禍的“兩面性”交互呈現(xiàn)文本美學的映照，也恰是趙劍鋒的文風，兼具了鋒利與纏綿、敘事與哲理的個性書寫。
“長”的如“亡國三笑”，用相對較長的文本去表達，厚重、內(nèi)斂、理趣，集中使用數(shù)字小標題，短中見長，長中見短。如寫給褒姒的《烽火臺積攢的笑聲》共分7個小節(jié)，以極其微觀的視角還原宏大而悠長的歷史畫面，將敘述與情緒巧妙融合：“諸侯急了，美人笑了。美人笑，可以抵擋千軍萬馬。”“沒有誰能抵擋得住美的慣性撞擊，美的誘惑就是一種致命的慣性撞擊。”
總的來說，《劍煮紅顏》是一部用心靈淬煉的作品，通過散文詩形式，描繪一幅幅由遠古奔來的絕世畫面，達到形神具一的契合，合成了一道美而足的風景。
（《劍煮紅顏》，趙劍鋒著，團結(jié)出版社，2023年7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