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錫人李綱與梅花詩

無錫人有一句城市旅游口號：無錫的春天從梅園開始。無錫是全國著名賞梅勝地，梅園是無錫唯一以梅花著名的景觀公園。這些無錫人都耳熟能詳，知之甚多，但900多年前，有位無錫詩人寫過幾十首梅花詩，知道的人估計不多。

這位古代梅花詩人就是李綱，北宋抗金英雄，南宋首任宰相。李綱祖籍是福建邵武，但他一直自稱無錫人，自號梁溪先生，所出文集叫做《梁溪先生文集》，還有《梁溪詩》《梁溪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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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綱家族自祖輩起移居江南，他出生在江南華亭（今上海區(qū)域，古代松江府），成長在無錫，并以常州府無錫學籍參加了科舉，所謂無錫考生，由此，李剛自稱無錫人是合乎情理的。

李綱給人的歷史文化印象，是大名鼎鼎的抗金英雄，領著北宋開封軍民，兩次成功防御了金國大軍的進攻。但李綱其實是一位文人，是臨時受命領軍的文官，他領導開封保衛(wèi)戰(zhàn)時，宋欽宗給他的職位是“尚書右丞”。尚書令是宰相，左右仆射是副宰相，尚書右丞是尚書令的第二助手，宰相助理，百分百的文官。

李綱是位詩人。他寫了1000多首詩，50多首詞，他的這些詞都被收入唐圭璋先生編的《全宋詞》。李綱的詩詞在宋代詩人中不算最多，但也已經(jīng)堪稱多產(chǎn)詩人了。宋代是一個文化燦爛的時代，文人們不僅忙著官場，忙著生計，還忙里偷閑寫詩填詞。從現(xiàn)存作品來看，蘇東坡寫了4000多首詩，300多首詞；秦觀寫了400多首詩，100多首詞；辛棄疾寫了100多首詩，600多首詞。但李綱不僅是無錫詩人，還是寫了最多無錫題材的唐宋詩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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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是李綱的常見詩題之一，他先后寫了幾十首梅花詩，喜愛梅花之心蕩溢于字里行間。僅在收到一位朋友葉夢授送來的梅花后，就寫了十五首步其詩韻的梅花詩，標題為《葉夢授送家園梅花且以絕句十五章見示次其韻》。步友人贈詩之韻，作組詩詠梅抒情，可見其梅花情結(jié)頗為深沉，歲月年華，人情冷暖，都藏著在這些梅花詩里了。因此，李綱亦是寫梅花詩最多的無錫詩人。

《葉夢授送家園梅花且以絕句十五章見示次其韻》第五首這么說：“傍雨移梅趁小寒，探春幾度獨憑欄。不知冷淡緣何事，偏得幽人帶笑看。”小寒時分，陰雨綿綿，去移種幾樹梅花吧，心里想著是可以早點探訪春天，但已經(jīng)是多年孤獨了。梅花是孤獨的，它與眾花無緣。詩人亦是孤獨的，他的見識認知與眾人有別。李綱極力主張抗金，可眾人大都主張和議。李綱短暫出任過宋高宗的宰相，可與副宰相們都不太合拍，皇帝也常常站在其他人立場，不完全贊同李綱的策論。君王的冷淡，官場的冷淡，置身其間的冷淡，這與梅花不是很相似嗎？“偏得幽人帶笑看”，是被嘲笑，還是被同樣喜歡淡泊的世外之人看好？可此解，可彼解，耐人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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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最早的梅花詩出自《詩經(jīng)》。《詩經(jīng)·召南·摽有梅》寫道：“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這首詩說的是姑娘懷春思嫁?？粗鴺渖厦纷映墒欤麑嵲絹碓缴?，青春少女著急了，追求我的那些男孩子啊，快點來?。∵@首詩寫的不是梅花，而是梅子，但詩中的妹子求偶心切，卻仍陷于孤獨，梅子與妹子諧音，梅樹與孤獨第一次掛鉤了。

而如葉夢授與李綱之間這樣，以梅花及詠梅詩作為交往的禮物，大概是從漢魏南北朝開始的?！短接[·荊州記》講了個故事：有一位姓陸的江南人，拜托館驛使者從江南帶一枝梅給長安一位范姓朋友，并贈詩一首：“折花奉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小小一枝梅花，寄托著春天的美好心境，跨越千里，跋山涉水，期望未來，寄托情義。而梅花，也從這首詩開始，成為江南的一個風物地標。

唐代詩人用力寫梅花，那些著名詩人幾乎無不寫過梅花。這可能與唐代長安等地遍種梅花有關。唐代關中氣候溫暖，適合梅花生長。杜甫詩說：“春日春盤細生菜，忽憶兩京梅發(fā)時”“梅花交近野，草色向平池”。如果我們?yōu)g覽一下《全唐詩》，梅園、梅館、梅亭、梅湖、梅州、梅嶺、梅溪、梅灣、梅澗、梅圃……這樣的詞語特別多，在唐人的詩中，梅花逐漸從審美背景向?qū)徝谰坝^轉(zhuǎn)移，到了唐末就進一步轉(zhuǎn)移向?qū)徝酪庀罅恕?/p>

唐末有位官至副宰相的詩人陸希聲，隱居宜興頤山，寫了《陽羨雜詠十九首》，其中《梅花塢》寫道：“凍蕊凝香色艷新，小山深塢伴幽人。知君有意凌寒色，羞共千花一樣春。”陸希聲以梅花的特色，來表達傲視流俗的人格態(tài)度，解讀自己閑隱絕俗的生活方式和人格理念，這與李綱梅花詩所表現(xiàn)的思想情感取向幾乎一樣。在他筆下，梅花被稱為“君”，審美主體表現(xiàn)出了把審美對象人格化的取向。

陸希聲的梅花詩對于中國詩歌史上的梅花詩創(chuàng)作，有著承前啟后的意義。唐代詩人，如杜甫等的詩中，梅花大都是以一種景觀和表達某種季節(jié)、氣氛的形象出現(xiàn)，但到了陸希聲這兒，梅花就開始具有人格意義了，我們可以把陸希聲看作宋人寫作人格化梅花詩的先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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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宋代，在詩人們的筆下，梅花逐漸被定格為“清雅”“孤高”“野逸”“淡泊”“幽然”“氣節(jié)”“寂寞”等審美理想。林逋的《山園小梅》被譽為最美的梅花詩之一，“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情向小園。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前兩句寫梅花的生活環(huán)境和風韻：獨占小院，獨自暄妍。后兩句寫梅花的氣質(zhì)風姿：疏影橫斜，暗香黃昏。林逋明著寫詩詠梅，實則是傾吐自己“弗趨榮利”“趣向博遠”的思想情懷。蘇東坡在《書林逋詩后》說；“先生可是絕倫人，神清骨冷無塵俗。”陸游寫過一首幾乎為所有國人熟知的梅花詞《卜算子·詠梅》：“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孤獨的梅花與孤獨的詩人的共鳴，梅花志趣高潔，不爭浮華，縱然碾為塵土，也清香如故，氣節(jié)可嘉。贊賞梅花，就是詩人自賞，詩詞寄寓了詩人的身世之感，以梅自況，借梅抒情，詠物而不滯于物，遺形而取神?；ǜ衽c人格共舞，梅花從此走入文人日常生活，植梅、養(yǎng)梅、畫梅、詩梅、賞梅，成為文人自比人格、交往清友的一種方式。

李綱的梅花詩，大體上就是這種歷史和時代的梅文化的孕動和體現(xiàn)。《葉夢授送家園梅花且以絕句十五章見示次其韻》其十曰：“天生麗質(zhì)絕塵埃，肯把胭脂漫污腮。幸有清香過于雪，對人何止白皚皚。”寫了梅花的清高絕塵，不丟其氣節(jié)。其十二曰：“小軒幽檻最相宜，對酒難禁綽約姿。莫訝落英飄萬點，待看青子綴疏枝。”寫了梅花的幽然淡泊，不失其心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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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綱曾為唐人宋璟的《梅花賦》寫過一個序言，宋璟是唐代著名政治重臣。唐朝三百年間，素有“前稱房杜，后稱姚宋”之說，史書姚宋并提，有“崇善應變以成務，璟善守文以持正”的贊詞?！睹坊ㄙx》是宋璟青年時的詠梅小賦，被后人看作詠梅佳作，乾隆皇帝尤為賞識，曾親筆書錄并賦詩一首。李綱《葉夢授送家園梅花且以絕句十五章見示次其韻》其十四：“廣平援筆賦梅花，富艷清便底死夸。況有西湖隱君子，句中能道影橫斜。”前兩句說的就是宋璟，宋璟字廣平。后兩句說的是林逋，林逋在西湖小孤山隱居，梅妻鶴子。李綱在序言中說：“予謂梅花非特占百卉之先，其標格清高始非余花所及，辭語形容尤難為工。唯標格之獨高，故眾美之咸具，下視群芳不足比，數(shù)桃李遜嫮、梨杏推妍、玫瑰包羞、芍藥厚顏，相彼百花，孰敢爭先。”標格獨高，眾美咸有，傲視群芳，無敢爭先，這就是李綱心中的梅花，也是李綱借解讀梅花以自抒情懷，自剖人格。

李綱在一首詩中自述：“十年不踏江南村，想像梅花勞夢魂。”不容置疑，令李綱思念不已的“江南村”就在無錫。李綱在無錫梁溪河畔的居所，房前屋后種有松菊蘭桂竹，并植梅花于其中，在《用韻賦梅花三首其三》詩中他這么說：“我家梁溪富泉石，雪里數(shù)株開北園。天涯相見一笑粲，玉色不減當時溫。為君清夜不成寐，月落已見東方暾。會栽千樹遍綠野，豈羨五柳垂衡門。”李綱晚年被朝廷安置在福建養(yǎng)老，距無錫千里之遙，但他始終懷念無錫的山水、宅園和雪中寒梅，覺得無錫的梅花對自己的熱情不會弱減。清夜不寐，可見思念至深至切。

無錫在20世紀初葉有了一座梅園，如今已經(jīng)成為江南四大賞梅勝地之一，梅花則是無錫市花之一（另一種是杜鵑花）。忽發(fā)奇想，梁溪先生如果穿越時空，來到今日無錫、今日梅園，又會吟出一首什么樣的梅花詩來？（吳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