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疆阿勒泰地區(qū)富蘊縣可可托海鎮(zhèn)塔拉特村,村民為游客表演“姑娘追”(2023年12月22日攝)圖片均由新華每日電訊記者丁磊 攝
森林在左,雪山在右,上面是藍天,腳下有草原,還有吹得渾身空空蕩蕩的風——誰也沒想到,一部由散文改編的八集迷你劇《我的阿勒泰》成為這個春夏最熱門的影視劇之一。
這部由新疆作家李娟同名散文集改編的電視劇,在央視黃金時段播出,收視登頂,豆瓣評分高達8.8,還成為首部入圍戛納國際電視劇節(jié)主競賽單元的長篇華語劇集。劇中講述了生長在新疆阿勒泰的少女李文秀,在城市追求文學夢碰壁后回到牧區(qū),與開小賣部的媽媽及奶奶堅強生活并實現自我和解、尋找生命意義的故事。
這部劇集告別橫店和綠幕,來到草原深處,山邊吹風,林間追夢,讓觀眾閱盡阿勒泰的絕美風光,走近獨特的游牧生活。牧民熱愛萬物、敬畏生命的自然觀與平等尊重的文化交往觀,傳遞出寧靜又強大的精神內核與生活哲學,溫暖了許多觀眾的心。傳統牧區(qū)變遷、游牧社會慣有規(guī)訓的轉變,也引起人們對時代洪流與個體命運交織的反思。
阿勒泰,由此走進更多人的視界。
這是2020年9月18日拍攝的新疆阿勒泰地區(qū)喀納斯景區(qū)秋景。(無人機照片)
“北疆之北是我的阿勒泰
她是狂野的夢,她是山野的風”
中國的西北角,與哈薩克斯坦、蒙古、俄羅斯等國家交界的地方聳立著阿爾泰山脈。這條名字意為“金山”的山脈全長2000多公里,連綿的雪峰山勢渾莽,山下森林密布,草場肥沃,河流淙淙,湖泊秀美,自古就是北方游牧民族聚居又不斷遷徙的地方。
綿延的阿爾泰山擁有豐富的文化遺產??脊艑W家王炳華20世紀60年代帶隊在阿勒泰地區(qū)進行考古調查,發(fā)現大量巖畫、石冢、草原石人等古文化遺存。其中巖洞彩繪有人、有獸、符號及盛大生動的圍獵場景,研究人員認為它們是舊石器時代先民保留在阿爾泰山洞窟中的珍貴史跡,是祈求氏族人口繁衍、圍獵成功的心聲。阿爾泰山的巖畫長廊,記錄了眾多部落民族在這塊土地的起起落落,是考證中亞古代歷史和東西方文化交流的重要依據。
電視劇《我的阿勒泰》頗具電影質感的畫面中,美麗的阿勒泰展示出獨有的歷史與傳統、遼闊與寧靜、野性與溫柔。
作家李娟對阿勒泰的美不吝筆墨:“北疆之北是我的阿勒泰,她是狂野的夢,她是山野的風。”單是云,她這樣形容:“那些云,大小相似,形狀也幾乎一致,都很薄,很淡,滿天都是……這樣的云,哪能簡單地說它們是‘停’在天空的、而是‘吻’在天空的呀!它們一定有著更為深情的內容。我知道這是風的作品。”“真的,沒有一種白能夠像云的白那樣白,耀眼地,炫目地白。”“我想,最最開始,當這個世界上還沒有白色的時候,云就已經在白了吧?”
和阿勒泰的美一樣觸動人心的是當地哈薩克族朋友的熱情。《我的阿勒泰》導演滕叢叢接受媒體采訪時講述:哈薩克族的人們特別熱情,你只要認識一個,就能認識一群,他會把所有同學家人朋友介紹給你,我因為要拍賽馬所以去參觀,接待我的朋友覺得我們對馬有興趣,把家里的馬牽出來,非讓我們每個人都騎馬跑一圈不可,那時我要趕往下一個地點采風,解釋了好半天、費老大勁才婉拒了。
劇中的故事大約發(fā)生在20年前。也是在20年前,筆者曾去阿勒泰采訪,一行人長途跋涉,隨意走進草原上一座氈房,主人都會給你倒上一碗熱氣騰騰的奶茶,幫助風塵仆仆的旅人抵御寒意、驅除疲憊。不管曠野的寒風如何刺骨,哈薩克牧民家里總是溫暖的。氈房四周會裝飾色彩鮮艷的掛毯,有的掛毯上會展示獵鷹的標本或者狐貍皮,以示主人的驍勇剽悍。氈房主人會告訴你:哈薩克男子5歲能騎烈馬,10歲敢斗惡狼,風霜雨雪不困,一飲斗酒,一餐只羊。
阿勒泰有個傳統習俗,客人抵達要喝“下馬酒”以示歡迎,客人離開要喝“上馬酒”祝愿平安。后來汽車普及,“下馬酒、上馬酒”也就改成了“下車酒、上車酒”。有時“上馬酒”會反復多次奉上,客人走出數公里甚至又被攔住,“再喝一杯上馬酒”。有一次,筆者和同事工作結束準備離開阿勒泰,臨行前告別,相熟的哈薩克族朋友搬出一箱上馬酒,每人喝下一大杯“飽含祝福的上馬酒”后趕緊離開,實在不勝酒力,沒想到朋友的車一直跟在后面。“不要停!快走!肯定還有上馬酒。”10公里、20公里、30公里——阿勒泰“新H”牌照的車還跟在后面。“要不然我們停車問問,這上馬酒也太熱情了。”兩輛車靠邊安全停車。后車門打開,朋友跑過來氣喘吁吁:“你們的一臺相機忘拿了,我是來送相機的,你們跑啥呀,打喇叭也不停。”大家相視大笑。
新疆阿勒泰地區(qū)喀納斯景區(qū)風光。(2023年7月19日攝)
“最安靜與最孤獨的成長
也是能使人踏實
自信、強大、善良的”
雪山綠草白云,悠悠轉轉的羊群和馬匹,阿勒泰“治愈系”風光和“從前慢”的生活,給身處城市喧囂的觀眾打造了一處精神“世外桃源”;詩意的人生哲學給忙碌疲累的人們一份難得的松弛感和安定感。社交平臺上,網民把《我的阿勒泰》叫作“賽博吸氧劇”,有人評論稱“阿勒泰治好了我的精神內耗”“我好像潮濕的腐木,曬到了陽光”。
時代高速發(fā)展,競爭愈加激烈,快節(jié)奏生活和高強度工作時刻繃緊人們的神經?!段业陌⒗仗分?,奶奶走丟了,張鳳俠說:“丟了就丟了嘛,再找回來就是了。”一家人晚上睡覺,木板床塌了,張鳳俠說:“床塌了,又不是天塌了,還能影響我睡覺?”輕喜劇元素消弭了許多人的焦慮,注入了灑脫和樂觀。
一段時間以來,“性價比”“有用性”一定程度上成為衡量個人價值的“參考坐標”?!段业陌⒗仗分姓f:“我們生下來不是為了服務別人的,草原上的樹啊、草啊,被人吃被人用是有用,要是沒有人用,它就這么待在草原上也是很好的嘛,自由自在的。”劇中這些淺顯的語言,提出了一種超越功利主義的追求、一種形而上的責任,引發(fā)人們的思考和共鳴。
“再顛簸的生活也要閃亮地過”“去愛去生活去受傷”,劇中積極正向的價值信條鼓舞觀眾在生活意義被懷疑時也不能失去希望和勇氣,相約人們在一次次“出發(fā)”中充實生命的層次與厚度。
“我想傳達的都是那種自由、豁達、不被別人眼光和評價束縛的人生,我們生而為人,在這個世界有自由選擇如何度過自己一生的權利。”導演滕叢叢受訪時說。
面對現實、尋找自我、塑造自我,是個人成長的必修課。李娟在書中寫道:最安靜與最孤獨的成長,也是能使人踏實、自信、強大、善良的。
如同李文秀的成長,當她在樓梯上扶正英國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的肖像,也許暗示了伍爾夫在《一間只屬于自己的房間》中的箴言將在她身上應驗,后來李文秀堅持留在草原寫作,不只是因為愛情,還因為她找到了那間屬于自己的房間。
在新疆阿勒泰地區(qū)福海縣牧區(qū),牧民在制作氈房飾品。(2019年6月5日攝)
“只有經歷過苦難的人
才能真正理解生活的美好”
如果從高空俯瞰阿勒泰地區(qū),由北向南,可以從白雪皚皚的山頂到廣袤森林,再從苔原轉身來到陽光明媚的草甸,最后走向準噶爾盆地中心的荒漠。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每年依照牧草生長周期、帶領牲畜長距離轉移草場。“轉場”是游牧生活獨特的文化。
直到今天,阿勒泰仍保留著春夏秋冬四個牧場,每年約有700萬頭牲畜需要轉場。每到季節(jié)交替,牧民收起氈房,帶著一家老小,駕著馬車駝車,趕著牛群羊群,千年牧道煙塵滾滾,是看不盡的浩蕩滄桑。轉場路上,應對風雪嚴寒和各種艱難險阻,也許是游牧生活與自然最直接的對話。隨著時代發(fā)展,汽車替代了原始的徒步轉場,當地政府還會根據情況安排“火車轉場”,傳統的游牧方式發(fā)生著各種各樣的變化。在時代的洪流中,誰又能不變呢?
在《我的阿勒泰》中,古老游牧方式和現代生活的對話、沖突、融合,在多個人物的命運中都可窺見。老牧人希望孩子留在牧場放牧、堅守傳統,年輕人希望走出大山、步入現代社會。
這樣的故事在現實的新疆牧區(qū)也很常見。新華社記者胡虎虎跟蹤拍攝了牧民巴哈提·特留克西一家的春夏秋冬。巴哈提和丈夫按父輩的方式放牧家里的200多只羊,還有牛和馬。巴哈提在牧場開了小賣部,起初只有一個衣柜那般大小,現在有約40平方米。小女兒昆樹阿克則選擇了通往山外世界的求學路,如今在新疆醫(yī)科大學讀書,享受上了國家免費醫(yī)學生項目。
無論守在家鄉(xiāng)或回歸家鄉(xiāng)承續(xù)傳統,還是去往城市融入現代,個體的自主選擇能夠被尊重和理解是基調,個人價值的實現和社會現代化發(fā)展成果的契合是方向。
在新疆阿勒泰地區(qū)布爾津縣七彩河休閑旅游度假區(qū),游客在喀納斯塔橋觀光游覽。(2023年7月18日攝)
在阿勒泰,在新疆大部分地方,多民族共同生活是普遍狀況。很多村莊都是一頭連著農田,一頭接著牧場。面對不同民族或群體的文化差異,就如同《我的阿勒泰》呈現的那樣,新疆各民族抱持平等、尊重、去優(yōu)越感的文化交往觀,大家認可差異,尊重多元,世世代代在共同家園生活,形成了新疆開放、包容的地域文化特色。
許多新疆作家都在作品中呈現出多元一體的文化特性和張力。中國作協會員、新疆本土作家李健著有長篇小說《木壘河》,曾獲第五屆天山文藝獎。他的新書《臍血之地》講述的是木壘哈薩克自治縣的故事,展示了“牧農交融的鄉(xiāng)情社會”。和電視劇《我的阿勒泰》一樣,李健在小說中也使用大量哈薩克語和俚語,粗獷真實,煙火蒸騰。
“木壘是我的故鄉(xiāng),于我是浸透在血脈中的記憶,這里自古以來就是多民族交流、多元文化交融之地,不同文化吸收其他文化而形成了新的文化,這里能寫出優(yōu)秀的作品。”李健說。
《我的阿勒泰》中張鳳俠的扮演者馬伊琍,回憶在新疆拍攝時說:在阿勒泰的兩個月像做了一場美夢,任何設備都無法記錄那里的美,因為它的美是跟空氣、呼吸、濕度還有當地的草、牛、羊、馬、人結合在一起的,希望大家有機會可以遠離塵囂去那邊做夢。
不管什么原因,《我的阿勒泰》帶火了阿勒泰,許多網友表示“等不及了,訂了去阿勒泰的票”。攜程數據顯示,電視劇開播一周內,阿勒泰搜索熱度環(huán)比上月增長1倍,阿勒泰度假產品旅游預訂量環(huán)比增長超370%。美團、大眾點評數據顯示,5月7日至15日,“阿勒泰”搜索熱度同比增長超6倍。連日來,在電視劇拍攝地,當地政府已盡可能完善了交通、住宿條件,各酒店均為游客提供了取景地路線攻略和車輛接送服務。
阿勒泰,依然是人們心中遙遠、模糊又神秘的存在。她是詩意的遠方,卻又充滿煙火氣。她仿佛近在眼前,卻又遙不可及。
也許,阿勒泰就是人們在喧囂世界里的留白,那一份珍貴的自由,“言有盡而意無窮”。也許,阿勒泰是下一次旅行的期待,仿佛等待日出的那一刻,充滿懸念和未知。
滕叢叢說:“我愿意造個夢給大家看,但做完夢后,我們總有面對現實的那一刻。”
來到阿勒泰的游客旅人,絕大部分不會留住這里,終將要回到工作的城市繼續(xù)生活。但在某一個身心疲憊、喪失表達欲、感到孤獨的夜晚,也許,他們會想起阿勒泰的草原、金色的陽光、清晨熱氣騰騰的奶茶,會想起那個自己心中的“阿勒泰”。
新疆阿勒泰地區(qū)福海縣牧民趕著牲畜向夏季牧場遷徙。(2019年6月6日攝,無人機照片)
電訊評論
《我的阿勒泰》為什么這樣火,因為它是如此真
作者:新華每日電訊評論員楊金志 程思琪
電視劇《我的阿勒泰》最近熱播。在“豎屏”流行、“爽劇”刷屏的當下,《我的阿勒泰》看起來并沒有緊貼“風口”,情節(jié)也絕不“狗血”,而是娓娓道來、不疾不徐。但是,很多觀眾都被“阿勒泰”圈粉了,被電影般的畫質打動了,大呼“后勁十足”。
從年初的《繁花》到如今的《我的阿勒泰》,我們可以看到,真心創(chuàng)作、講述真情的文藝作品,就是我們一直呼喚的優(yōu)質文化供給,必然會贏得受眾的喜愛,滋養(yǎng)我們的精神世界。
電視劇《我的阿勒泰》改編自作家李娟的同名散文集,講述了生長在新疆阿勒泰地區(qū)的少女李文秀在大城市追求文學夢想卻遭碰壁后,回到阿勒泰老家,在當地生活的點點滴滴。這部劇如同散文,實景般再現了阿勒泰風光和北疆牧區(qū)群眾的真實生活,以未加修飾的真誠打動著屏幕前的每一位觀眾。
在《我的阿勒泰》中,我們看到了人與人之間的真情。電視劇的劇情主線,是少男巴太和少女李文秀之間的青春之戀。這是一段清澈清純乃至青澀的感情,沒有“霸總”,也不拜金,這場純粹的“阿勒泰愛情故事”足以打動我們。與此同時,電視劇中還有祖孫三代之間的天倫之樂,哪怕奶奶患上了阿爾茨海默??;還有父親和兒子之間看似“別扭”但其實互相關心的親情;還有男子漢們之間賽馬叼羊的兄弟情誼,女孩子們奔赴舞會的姐妹情感……
在《我的阿勒泰》中,我們看到各民族像石榴籽一樣緊緊抱在一起的真情。漢族、哈薩克族、蒙古族、達斡爾族等劇中出現的各民族角色,他們一起吃、一起睡、一起轉場、一起放牧,他們的日常生活就是融為一體的。阿勒泰歷來是一個多民族聚集地區(qū),不論是在劇中還是現實,各民族的和諧共生就是阿勒泰的人文底色。哪怕話聽不懂又有什么關系?生活依然是那么“絲滑”。一個不起眼的小賣部,就能成為大家的“會客廳”。
在《我的阿勒泰》中,我們看到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真情。劇中阿勒泰地區(qū)的自然風光美不勝收,郁郁蔥蔥的森林、高聳入云的雪山、肆意奔跑的馬群,水草豐茂、牛羊肥美……就算是一匹馬,也有個如詩般的名字——“踏雪”。電影級鏡頭如詩如畫,結合當地特色的音樂,令不少都市人短暫忘卻生活中的焦慮煩惱,沉浸在那片遙遠廣袤的山川草木間。阿勒泰的美景背后,是我們持續(xù)推進生態(tài)文明建設的亮麗答卷。
要展示好這么多真情,就需要創(chuàng)作的真心。在互聯網時代下,一些文藝創(chuàng)作“唯流量論”,以急功近利、竭澤而漁的心態(tài)進行創(chuàng)作生產,出現了一些粗制濫造的文化產品。但是,它們既沒有營養(yǎng),也毫無長久的生命力。想要產出優(yōu)質的文藝作品,靠的是質量而非只是流量。創(chuàng)作者們唯有沉下心來,不斷提高作品的質量,才能夠贏得公眾的認可和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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