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二梅很干練。短發(fā)利落,動作干脆,講話時聲音洪亮又堅定,讓人相信不管面對什么復雜情況,她都有把握。7月底北京那場特大暴雨來襲的時候,這位51歲的門頭溝區(qū)大臺街道落坡嶺社區(qū)黨支部書記兼居委會主任,就是這樣迅速有序組織居民和乘客的。
那時她只穿著灰色短袖T恤,賣力地維持秩序,滯留的K396次列車旅客就圍在她身邊。這趟從內蒙古烏海始發(fā)原計劃7月30日上午抵達北京豐臺的火車,卻在途中遇上了暴雨導致的豐臺至沙城鐵路(豐沙線)嚴重水害,被迫長時間滯留在落坡嶺站,缺食缺水缺電,信號中斷。7月31日一早,車站附近的落坡嶺社區(qū)便接到任務,要妥善安置滯留列車的所有乘客,保證他們的生命安全。
社區(qū)一直是老年人居多,那時社區(qū)險情也很嚴重,斷水、斷電、斷網(wǎng),還要面臨山洪、泥石流和塌方,積水沒過了膝蓋,但居民們還是竭盡全力,搶修那條通往鐵路的唯一小路,一個不到300人的社區(qū)敞開懷抱,接納近千名陌生人,為他們提供住處和食物。
“只要有我們一口吃的,堅決不能讓你們餓著。”人人都記得孟二梅的承諾,更記得她帶著全社區(qū)的人,最終實現(xiàn)了承諾。
今年年底,孟二梅獲選“2023北京榜樣”年榜人物。
清路
落坡嶺社區(qū)在京西山里,永定河水圍繞四周。大多數(shù)時候,社區(qū)是安逸舒適的,它只是鐵路沿線上的一處普通居民區(qū),路上偶爾有叫賣的喇叭聲,剩下的只有風聲、流水聲和隆隆的火車聲。
7月28日起,北京持續(xù)發(fā)布暴雨紅色預警。“我們這里和城區(qū)不一樣。”孟二梅說,落坡嶺地處山區(qū),房屋老舊,很多平房又緊鄰山坡,每到夏季,防汛工作就成了重頭戲,“遇到大雨,我們就會將居民轉移,安置在安全地帶。”
7月29日下午,天空飄起小雨,到了30日,雨越下越大。社區(qū)工作人員四處巡視,那時孟二梅就注意到,鐵路上停著一趟列車,很長時間都沒有駛離。
落坡嶺車站已經有10年不上下乘客了,孟二梅說,出于安全考慮,鐵路早就采取封閉管理,四周都是鐵柵欄,只留出一道供人出行的小門。孟二梅手里沒鑰匙,也無法查探那里的情況。
7月30日晚大約七八點鐘,雨還在下個不停。孟二梅接到門頭溝區(qū)衛(wèi)生健康委員會主管領導電話,被告知滯留的列車上有病人打了急救電話,救護車發(fā)現(xiàn)主路無法通行,找不到列車,需要社區(qū)配合。孟二梅知道,鐵路主路四處嚴重塌方,而這里的地形,她非常了解。在孟二梅的協(xié)助下,急救車用了大約兩個半小時,冒著大雨將3位旅客轉移出來。這是第一次,落坡嶺社區(qū)與K396次列車產生了交集。
雨一直下,像斷線的珠子,31日一早,社區(qū)處處告急:南平房三股山洪一瀉而下,鐵路附近的居民住宅被109國道三股泥石流侵蝕,永定河水倒灌,到了居民住房的路面,馬上就要沖刷地基;北平房好幾戶居民住房被泥石流沖擊,到處是裹著泥漿的洪水,下水井失去排水功能,健身場的水沒過膝蓋。危急時刻,孟二梅接到了上級通知,一定要妥善安置滯留火車上的乘客,保證他們的生命安全。
在基層工作了23年,孟二梅很冷靜,“我知道社區(qū)的情況,雖然我們沒法安排星級的賓館,也沒法說吃得有多好,但能保證他們吃飽,能保證他們的生命安全。”她飛快盤算著人數(shù)和可容納乘客的地方,但最緊要的,是要搶修那條唯一通往車站的小路——此刻它已經嚴重塌方,被洪水淹沒了。
小路從社區(qū)樓房處向外延伸,依著山坡,是居民們平時散步的好去處,20多年來,孟二梅已經走過無數(shù)次,但那時候,它成了危險的地方之一。
時間迫切,孟二梅抓緊組織社區(qū)人員排險。
他們先將健身場的洪水排出去,用大錘使勁將圍墻的月亮門下鑿開兩道口子,水一下便傾瀉出去。接著,孟二梅又帶著大家到小路去,熟悉的景象已經被石渣、淤泥、石塊和被水沖倒的樹木取代,他們帶著手頭的全部工具一起上,用鐮刀砍斷樹枝,用鐵锨鏟渣土,把所有障礙物搬開,小路終于能走人了。
李惠英今年57歲了,是社區(qū)5名工作人員之一。在清理小路時,她的一根手指被樹枝扎傷,往后幾天,傷口越腫越高,等到8月4日轉移到安置點,才有機會做了小手術,傷疤至今留在指頭上。
柵欄的另一邊,火車上的旅客也等不及了。他們拎著袋子、背著包,焦急地看著那個僅夠一人通行的窄門。“大家不要擁擠,讓老弱病殘先出來!”孟二梅不停地吆喝,用了一個多小時,將乘客們疏散出柵欄門。最終,乘客們被安全轉移到社區(qū)。
到了12月,通往落坡嶺車站的路面已經變得平整,積雪落在屋頂和山脊,讓人幾乎看不出暴雨的痕跡,但路旁新砌的磚石、廢棄的魚塘和裸露的泥塊無一不在提醒來往的人,那場暴雨和洪水究竟多么兇猛。
落腳
落坡嶺社區(qū)始建于1969年,有三處平房和五棟樓房。突然間社區(qū)來了那么多人,孟二梅覺得這里一下變得滿滿當當。
這些乘客也填滿了所有能用的室內空地,黨員活動室、黨群活動中心、辦公室、服務站、庫房……都變成了臨時臥室,地上放著行軍床、紙板和報紙,服務站水泥平臺上有什么就鋪什么。年輕一點的,將就著用這些“紙疙瘩”(硬紙板)湊合一宿。旅客中還有很多孩子,孟二梅將他們一一安排,這家三個、那家兩個,“不能讓孩子受罪”。
有的家長不放心把孩子交給陌生人,但知道孟二梅是社區(qū)的書記,最終還是放下心來。
59歲的陳素蘭住在南側的平房里,在落坡嶺生活了20多年,頭一次看見這么大的雨。起初,她不敢讓旅客來家里,“旁邊就是山,水還在往下淌,連家里的大棚都被沖塌了,萬一有危險怎么辦?”但聽到孟二梅在喇叭里面說列車上還有孩子和老人需要幫助,房子還算安全,存糧也充足,就和丈夫商量,收拾出兩間空房,去帶幾個人回家里來。
丈夫領回了一位八九歲的小女孩和她的姥姥,還有另外兩位老人。“他們身上都是濕的,也沒怎么吃東西,我的腳小,只能找?guī)纂p拖鞋先給他們換上。”陳素蘭說,丈夫煮好了面條給他們吃,鄉(xiāng)村幾乎都是旱廁,擔心旅客們不習慣,陳素蘭找出幾個新桶來收拾干凈;盡管家里已經停了水,但還是想辦法拎了兩桶清水回來,給旅客們洗臉用。陳素蘭找出幾條新毛巾,被旅客們連連推托,“他們說不舍得用,幾個人用一條就行。”但最終,他們沒拗過熱情的陳素蘭。
孟二梅也沒閑著。
他們統(tǒng)計,這趟列車18周歲以下的孩子有300多個,其中還有一個研學團,44個孩子都在10歲到12歲之間,只有幾名老師跟著。孟二梅實在不放心,她特別叮囑,要將這些孩子和老師單獨放在一個房間里,持續(xù)關注他們,“他們牽扯的不是一個家庭。”那時,有的孩子生了病,孟二梅和幾位工作人員四處搜羅藥物,有的孩子想吃水果了,他們就和居民們商量,去地里現(xiàn)摘了兩大兜黃瓜送去。
平時簡單的兩頓飯,現(xiàn)在也成了大工程。
幾乎每家都出了人來幫忙,兩天時間里,光是熬粥就熬了整整16大桶。沒水了,志愿者騎著三輪車去南平房接山泉水,用蒸豆包的紗布過濾掉雜質;喝粥沒菜了,居民將家里儲存多年的老咸菜拿出來,用黃瓜蘸著大醬吃。
社區(qū)一下子來了這么多人,一些高齡、生病的老人不習慣了。孩子們的嬉鬧聲、大人們的交談聲,嘈雜的環(huán)境讓居民的血壓飆升。孟二梅得知情況,只得趕緊上樓解釋:“嬸,因為洪水,鐵路塌方了,這些乘客被困在這里,人是有點多,您關上窗戶,吃了藥踏實躺會兒,安靜一下就好了。”
“二梅”
“二梅”,社區(qū)的老人們都喜歡這么叫她,孩子們則會喊她“二梅阿姨”。陳素蘭曾經問過孟二梅稱呼的問題,得到了對方爽朗的回復:“就叫我‘二梅’,這多親切呀。”
從1997年到現(xiàn)在,二梅見證了落坡嶺社區(qū)從小變大、從無到有的全過程。2000年,她進入社區(qū)委員會工作,和居民成了“一家人”,社區(qū)大事小情,無論分內分外,她都盡心盡力,這里一共有300多戶、600多位居民,誰家的生活情況是什么樣、老人的身體狀況、每個人的脾氣秉性,她全了解。
“二梅耳朵好使,眼睛也好使。”居委會的同事們評價她。迎面有個人走過來,光看姿勢,她就知道那是誰,隔著10米有人說話,她能聽出來聲音的主人。她看起來個子小,但居民需要換煤氣罐了,她也能扛起來就走,有把子力氣。
社區(qū)水泵壞了、電線折了、上水下水管壞了、供暖管道出現(xiàn)問題……老人心里有委屈需要傾訴,或是家里遇到難題,都會第一時間找二梅幫忙。社區(qū)里婚喪嫁娶需要幫手,都有她的參與。二梅的手機24小時從不關機,她也要求同事們這樣做。
時間久了,社區(qū)的一草一木,都被她記在心上。陳素蘭性格內向,平時很少主動去居委會拉家常,但二梅心里記掛著她,知道她和丈夫照顧著生病的母親,有時候就打包好飯菜,囑咐給老人帶回去;每次外出培訓,她也惦記著社區(qū)的居民,總會帶些特產分給大家。有的老人對孟二梅有了依賴,這次社區(qū)房子要原拆原建、居民周轉,很多子女想接老人一起同住,可他們卻說:“二梅,我們不去兒女家住,就跟著你,到時候可別把我們丟下。”
“我們是一個熟人社會,彼此都認識,彼此都相信。”孟二梅說。但熟人社會也難免多些人情世故,摩擦時有發(fā)生,她還充當調解員的角色,這邊說說理、那邊講講情,矛盾就此翻頁。
“我的人生宗旨就是真誠對別人,踏踏實實做事。這些也都是我的責任和擔當,我得給大家做好榜樣,老百姓才會信服你、依賴你、心里有你。”孟二梅從不把這里當成“辦公室”,她更喜歡稱它是“家”,居民們都是她的家人,家人們的需求,她記得比誰都清楚。在孟二梅的帶動下,社區(qū)互助氛圍格外濃厚,只要看見有老人拎著大包小包回來,其他居民一定會搭把手。
這次暴雨救助旅客也是一樣。在孟二梅和居民們看來,“就像一群遠方的客人來家里做客”,招待賓客要盡心盡力。乘客下山時,腳上的鞋子徒步不方便,路上都是淤泥、石渣。為了讓乘客安全下山,包括孟二梅在內的居民就把干凈的布鞋、旅游鞋都拿出來,只要是乘客能穿的,他們沒有一絲吝嗇。
多了一群遠方的朋友
大雨中,整整兩天半時間,外界都不清楚這里究竟是什么狀況。里面的人也不清楚,旅客們要多久才能脫困。
8月1日晚上,陳素蘭還在琢磨晚飯,家里的旅客被通知去領物資。那天下午,武警北京總隊機動第三支隊40名突擊隊員徒步4個小時到達落坡嶺車站,將第一批救援物資送到旅客手中。當晚,500名武警戰(zhàn)士攜帶食品、衣服、藥品陸續(xù)到達增援。
陳素蘭沒想到他們會離開得這樣快。她把熱乎的飯菜用干凈的袋子打包起來,又趕忙掰了幾根黃瓜,將乘客領取來的物資打包,踩著漆黑泥濘的小路,給準備離開的客人們送去。
8月2日凌晨1點多,第一批旅客在武警官兵的陪伴下,開始徒步下山。天亮以后,其他乘客陸續(xù)被武警帶下山。當時,路被洪水沖刷得一塌糊涂,只能過一輛小車,旁邊就是滔滔洪水,但社區(qū)居民依然冒著生命危險開車去送別這些乘客,一直到深夜10點,最后一撥乘客安全轉移。
所有人都安全轉移了,孟二梅已經幾天沒合眼,這時,她才可以稍微松口氣。
到了8月3日,孟二梅接到新任務——洪水造成斷水斷電斷網(wǎng),考慮到居民的安全,政府要將所有居民轉移到城區(qū)安置倉,距離社區(qū)有將近70里路。8月4日凌晨,孟二梅和幾個委員開始動員,故土難離,一些居民不愿意離開,況且還有7位重癥患者。“其中的艱辛只有自己知道。”孟二梅說。
轉移途中,很多路都斷了,能通行的路面全是淤泥,他們要搭鏟車才能過去。陳素蘭走在半路時被洪水攔住了去路,一位戰(zhàn)士看見了她,將她背到了目的地。
8月4日這天中午,孟二梅的電話重新有了信號——她下山了。
距離她參與轉運已經過去了6個多小時,到了地方,她躺了一個多小時才緩過來。幾位相熟的社工、居民拎著西瓜、牛奶來看她,一開門,幾個人抱在一起,終于放聲哭了一場。
安頓好了居民,孟二梅還是堅持當天回到山上。她要守著社區(qū),那里還有臨時的指揮部、中轉站和幾個通信兵,太多事宜,她放心不下。
8月7日以后,落坡嶺社區(qū)陸續(xù)恢復水電,生活也漸漸回到常態(tài)。孟二梅又帶著4位社區(qū)工作者,著手清理災后的家園。居民們一起參與,他們收拾樓前樓后、院前院后,清理渣土、淤泥、泥石流,清除衛(wèi)生死角,修整綠地,經過四次全民共同清理,社區(qū)恢復了原本干凈整潔的樣貌,居民也回到了安定和諧的生活狀態(tài)。那些受損嚴重的路段,山體滑坡造成的院墻倒塌、房屋受損,孟二梅還在上下溝通,協(xié)調解決,每項事宜都在穩(wěn)步推進。
陳素蘭還記掛著寄宿在家里的旅客。轉移之后,她給其中一位打了電話,問她是否安全到了北京。他們加了微信,常常關注著對方的動態(tài)。
直到現(xiàn)在,孟二梅還能收到列車上旅客的問候,像朋友一樣關心彼此。有人不知從哪里找來了她的電話,給他們寄了一大包壓縮餅干,有人邀請他們去內蒙古玩一玩。但更多時候,孟二梅和她的同事們都不愿意提起那段經歷,“一想起來就難受”。
“我們救人,就是一種本能,以后還是一如既往地踏實工作。”孟二梅說,“就是這場洪水給我們敲響警鐘,以后要做好應急儲備,提高應急處置能力。”
來來回回,她總是經過社區(qū)服務站墻上掛著的一塊白板。不知道是哪位旅客寫的留言:“感謝落坡嶺社區(qū)把自己最后一碗飯讓給落魄的K396一千多名旅客,以后內蒙古鄂爾多斯、烏海就是你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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