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23日,陳正道在北京接受本刊記者專訪。(張?zhí)煊?/ 攝)
1981年生于中國臺灣,導演、編劇、制作人。2004年執(zhí)導短片《狂放》,入圍威尼斯影展國際影評人周競賽單元與東京“亞洲之風”競賽單元。2005年執(zhí)導第一部電影《宅變》。2006年憑借《盛夏光年》獲第十一屆釜山國際電影節(jié)新浪潮獎。代表作《盛夏光年》《重返20歲》《催眠大師》等,近日由其執(zhí)導的懸疑片《秘密訪客》上映。
陳正道的懸疑電影,一向與五一檔有緣。
2014年五一檔,《催眠大師》上映,票房2.74億元;2017年五一檔,《記憶大師》上映,票房2.93億元;今年五一檔,影片云集,層層包圍中,陳正道的《秘密訪客》如約而至,截至5月12日,票房2.1億元。
“這部電影的票房,決定了我之后需要拍多少部愛情片。”專訪前的媒體見面,陳正道半開玩笑。其實這句話也多少符合他的創(chuàng)作節(jié)奏:每拍好一部賣座電影,就任性地拍個自己喜歡的類型。《101次求婚》票房大賣,次年就推出懸疑片《催眠大師》,驚艷所有人;《重返20歲》票房更高,但他在這之后依然選擇拍懸疑屬性的《記憶大師》。
“我覺得我有拍攝這個類型的執(zhí)念。”
懸疑,從來不是陳正道電影人生中的選擇題,而是目的地。
“頂樓”豪宅區(qū)的怪異家庭
《秘密訪客》講述了一個復雜家庭的故事。半山豪宅里住著汪家四口人:郭富城飾演的父親威嚴、沉郁,是不容置疑的一家之主;許瑋甯飾演的母親外表柔弱,卻是廚房里剖魚掰鴨、下得去狠手的家庭主婦;張子楓飾演的姐姐滿腹心事,很不喜歡和弟弟親近;榮梓杉飾演的弟弟則因為一場車禍,落下了終身殘疾。
豪宅的地下室里,還住著一位特殊的“客人”——造成弟弟車禍的“罪犯”、段奕宏飾演的校車司機。在那場車禍里,弟弟的同學全部遇難,他是唯一被救出的孩子。救他的,也是這位司機。
5個角色,人人似乎都是主角,人人身上都背負著秘密。家庭氛圍別扭而詭異。在一個接一個的謎團中,真相慢慢浮現(xiàn)。
電影4年前就開拍了。取景地是在韓國很有名的一片豪宅區(qū)。“那里有不少財閥居住,經(jīng)常發(fā)生《頂樓》(韓國熱播電視劇,講述了所謂上流社會的光怪陸離)里那樣的事。我們搭景的時候,聽說對門房里之前就有一個人上吊自殺了。”
影片的布景很是下了一番功夫。豪宅的原有結構被拆掉,重新裝修:要表現(xiàn)壓抑,天花板被壓得很低;旋轉樓梯代表整個家在漩渦中,看上去非常有感覺,實際上卻滑得要死,陳正道自己都滑下來過幾次;家不大,但空間都被區(qū)隔開,飯廳看不到廚房,廚房看不到客廳,隱秘感非常好,很容易營造房間里有人在偷窺你的感覺。
懸疑電影經(jīng)常把一些線索隱藏在道具中?!睹孛茉L客》里,大概因為編劇殳俏擅寫美食的緣故,里面的食物都有著重要的隱喻。
“4+1”組成的奇怪家庭第一次聚餐,吃的是蒸鷹鯧。
偌大的盤子端上桌,立刻在吱呀的轉盤聲中被調(diào)整了方向,讓魚頭沖著男主人,表達他在家中的地位,有絕對的控制權。另外,蒸鷹鯧最大的秘訣,是需要在魚肚子里塞一把勺子,讓魚身支起來,里外受熱均勻,這樣才蒸得透。還有八寶鴨、餛飩……片中出現(xiàn)的所有菜,都是往里藏東西的,暗示這個家里藏著許多秘密。
“每個家都是一頓頓飯慢慢堆疊起來的,”陳正道認為,“所以一起吃飯很重要,吃飯時每個人關系的變化都是細節(jié)”。
為追求這些細節(jié),劇組費盡了心思。韓國不產(chǎn)鷹鯧,美術老師問殳俏:請問編劇老師覺得鷹鯧這么重要嗎?殳俏就給他們講了很久鷹鯧的大小、做菜的講究,如何重要等。半夜,陳正道接到了制片組的電話:“導演你瘋了嗎?美術老師說要批(鷹鯧)魚苗過來養(yǎng)。”
拍攝過程中,這些美食對演員來說,有的是享受,有的則是折磨。
吃餛飩一場戲,扮演姐姐的張子楓要很快吃完撂碗走人,段奕宏得糾結半天吃還是不吃。幾條拍下來,張子楓都吃撐了,段奕宏還一個沒吃著。
郭富城在戲中落下了“貪吃”的稱號,工作人員都忍不住向導演吐槽:能不能請郭老師在喊卡之后就不要吃了,食物都快不夠了。許瑋甯則因做八寶鴨,要把手塞進鴨肚子,剝鴨、掰鴨,得上了“恐鴨癥”,拍完之后到現(xiàn)在,都不敢再碰或再吃鴨子。
拍驚悚題材,現(xiàn)場氣氛難免陰森一些。年紀最小的榮梓杉被嚇得最慘,“他的哭戲真的是被嚇哭的”。有次講戲,陳正道發(fā)現(xiàn)他一直在閃神,問他怎么回事,他猶疑地說不知道該不該講,說出來導演你會不會覺得我出現(xiàn)了問題。陳正道說:不要緊你說吧。榮梓杉說我一直覺得房間那邊好像有一個人。這時候一身黑衣的美術老師從那邊跳出來:是我是我,真的是我。
《秘密訪客》拍完后,榮梓杉的媽媽說兒子的演技有了質的飛躍,馬上要去試一部新戲,做主角。陳正道開玩笑說所謂“質的飛躍”,都是被嚇的。而那部新戲正是去年大火的《隱秘的角落》。
《秘密訪客》的英文名用的是Home Sweet Home,這個家卻一點都不甜蜜,充斥著謊言與禁錮。影片對“家”的塑造,陳正道用一句話寫在了微博里,“家,不只是一座房子”。他相信“一個人對家的觀念源于自己的心魔”,“這也是表達我對家庭的一種看法。我常常覺得家庭是把上一代給我們的壓力,轉移到下一代去,這是我對家的一個比較恐懼的解讀。當然這部影片里,也有對家的一個溫暖看法,那就是任何時候,我們都不能延續(xù)上一代的錯誤,要去原諒或包容,才能真正發(fā)揮家的溫暖。”
“我對罪案的解讀比較多元”
從2013年的《催眠大師》開始,陳正道的每一部懸疑電影,都在探索不同的類型?!洞呙叽髱煛菲赝评恚队洃洿髱煛芳尤肟苹?,《秘密訪客》則是嘗試心理驚悚。
陳正道執(zhí)導的個人第一部電影,就是懸疑驚悚題材。那部影片叫《宅變》,攝于2005年。拍完,他很不滿意,因為完成度不好,拍得“綁手綁腳”,但自此留下拍這類題材的心結。
陳正道屬于年少成名的天才導演。小時候家境優(yōu)渥,中學就開始拍短片。大學讀的是設計院校,但依然對拍電影情有獨鐘。23歲,作品《狂放》入圍威尼斯,成為最年輕的威尼斯影展國際影評人周競賽單元導演。25歲,憑借青春題材影片《盛夏光年》獲得釜山電影節(jié)新浪潮獎。
港臺電影人紛紛“北上”后,陳正道絕對算其中成績斐然者。
《101次求婚》打開大陸市場,《重返20歲》勢頭猛烈,《結愛·千歲大人的初戀》促成網(wǎng)劇新格局……愛情作品的序列彈無虛發(fā),懸疑這個類型也被他拍出了新高度。2014年的《催眠大師》無論對陳正道還是華語電影都是一個分水嶺,上映4天票房過億,上映13天票房突破兩億元,刷新了當時國產(chǎn)懸疑電影票房的最高紀錄。
陳正道導演的電影《盛夏光年》《 101次求婚》《重返20歲》《催眠大師》海報。
那一年,華語影壇還上映了一部懸疑犯罪片《白日焰火》,票房不算高,但獲得了柏林電影節(jié)金熊獎、銀熊獎。兩部影片交相輝映。
此后,忻鈺坤的《心迷宮》、曹保平的《烈日灼心》、陳思誠的《唐人街探案》等質量頗佳的影片陸續(xù)問世,國產(chǎn)懸疑片迎來一片大好局面。
“其實這樣的題材并不討喜,不管在商業(yè)上還是在跟觀眾的溝通上。但是身為創(chuàng)作者,拍這樣的題材,我有很大的滿足感,就像我小時候喜歡玩猜謎語。我喜歡看一些案件分析,也會有自己的想法,總之就是很容易被這樣的故事吸引。”
陳正道很喜歡在影院里看恐怖電影,也對各種各樣的“鬼屋”充滿了興趣。“大家看鬼片,看到主角一聽到奇怪的聲響就非要去看,然后發(fā)生意外,總說不合理,覺得難道不是快逃嗎?但我真的是那樣,聽到聲響就想去看,電臺里播鬼故事就一定要守著聽。容易被恐懼感吸引,覺得很解壓,但又怕得要死,被嚇得睡不著覺那種”。
和國內(nèi)大部分的犯罪類懸疑片相比,陳正道的作品有更多的燒腦設置。“有時候看罪案和罪犯本人,我的解讀很多元。我不是一個二分法的人,比如說發(fā)生了一個事件,我會用不同的想法、不同的方式去延展它的前因后果。為什么會這么發(fā)生?看到一個犯罪案件,我也不會覺得受害者就一定是受害者,加害者就一定是加害者。我從小對這些事情的理解跟想法,就有點不一樣,造就了我在這個類型之中,有時候解讀稍微多元一點。”
“相對于前兩部‘大師系列’,《秘密訪客》是我目前執(zhí)導片子里最接近自我表達的。雖說在劇情上會比前面兩部有風險,它不是在追求那種反轉或者是解題的快樂,我不能確定觀眾會不會喜歡這種追求內(nèi)心恐懼的戲,但每一幀畫面、每一個演員、每一場戲、每個表情都是我想要的,是真的在挖掘我內(nèi)心恐懼的東西。”
影片上映后,觀眾評價的確比較分化。無論是大眾口碑還是票房,勢頭都不如之前的《催眠大師》《記憶大師》。陳正道對此也有所預料,映前采訪時就說:“這次比較自我,在一般觀眾的反映中也有自我反省——你喜歡的未必觀眾喜歡。因為太早拍了《催眠大師》那種暢快淋漓的離場,這次想追求點不一樣的東西。電影公司的同事也說,你這順序有點反過來了。”
其實《記憶大師》上映的時候,就有觀眾評價“你的作品太個人,我沒有看進去”。但陳正道還是告訴自己,每次要拍一些不一樣的東西給觀眾看——這是他拍電影的初衷。
“去年我還是青年導演呢”
《秘密訪客》在結局時保留了溫暖的底色,看似冷漠無情的主人公們在真相揭開后,達成了和解與釋懷。對陳正道來說,這也似乎是他的某種底色。
“也許在觀影過程中你覺得有點陰森,但請相信自己內(nèi)心的良善。我本身是一個溫暖的人啦,我也想呈現(xiàn)給觀眾一個溫暖的故事。”
陳正道的溫暖,表現(xiàn)在他的“長情”。
他其實是在片場上很嚴厲的那種導演,脾氣上來就會發(fā)飆,曾在監(jiān)視器上貼字條提醒自己不要發(fā)火。但一起共事的伙伴,卻都能忍受他的壞脾氣和“毒舌”,對他“不離不棄”。美術和攝影從《盛夏光年》到現(xiàn)在,16年沒有換過;造型是從《催眠大師》到現(xiàn)在沒有換過。“我算是中年導演之中,很長情的吧。”說“中年導演”這個詞的時候,剛邁入40歲的陳正道長嘆一口氣,笑言“還是有點不能接受這個詞,去年我還是青年導演呢”。
陳正道在片場一向都很嚴厲。
陳正道也是個“花心導演”,“我有時候想讓觀眾笑,有時候想讓觀眾哭,有時候想跟觀眾較量懸疑推理,有時候也想跟觀眾感受青春”。
他目前正在做的工作是青春片《盛夏未來》的剪輯。16年前拍《盛夏光年》時,他曾把自己關于青春的所有傾訴都拍了出來,肆意妄為,真實大膽。爸爸請了二三十個鄰居看電影,放映完就說了一句話:請大家不要跟我討論劇情和內(nèi)容,謝謝大家支持我兒子??傊?,那時的他“就覺得該講的都講了,那部片子之后收到很多青春片劇本,有的卡司都預留好了,但就是提不起興趣拍”。
年屆四十,陳正道似乎又有了對青春的感悟。“該拍個陽光點的換一換,然后過幾年再回來。”
“還是會回到懸疑這個題材上嗎?”
“對呀。也許等到有一天,拍一部懸疑把我自己也嚇個半死,可能我就會真正換類型了。”(本刊記者 王晶晶 許曉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