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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建斌:契訶夫來到我身邊

2021-10-09 16:39:40 來源:環(huán)球人物網(wǎng)-環(huán)球人物雜志 作者:許曉迪 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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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先鋒派”到《甄嬛傳》,從老戲骨到新導演,51歲這一年,他在新片《第十一回》中致敬劇場和舞臺
  陳建斌,1970年生于新疆烏魯木齊,在《喬家大院》《新三國》《甄嬛傳》等電視劇中塑造了喬致庸、曹操、雍正等經(jīng)典角色。2014年,自編自導自演的電影《一個勺子》,獲得第五十一屆臺灣電影金馬獎最佳新導演獎、最佳男主角獎。2021年4月2日,最新電影《第十一回》上映。
  陳建斌從酒店的房間走出來,接受這一天的最后一家媒體專訪。從早到晚的采訪車輪戰(zhàn)把他折騰得夠嗆,每一次轱轆碾過,都得回屋緩幾分鐘,再出來繼續(xù)說話。
  在兩架攝影燈的包夾下坐定,陳建斌神色如常,沒有興奮,也沒有倦色。桌上一盤馬卡龍,黃白粉綠,碼得齊整,一點兒沒動。不同的采訪提綱散落各處,從五號宋體到初號黑體,各種大小型號。
  51歲這一年,陳建斌帶來了自己的第二部導演作品《第十一回》。電影拍攝于2018年,經(jīng)歷了忐忑不安的等待和刪改,終于開始了兵荒馬亂的宣傳期。
  此前,他說起選檔期時“很受侮辱”:“我問這個檔期行不行?他們說不行,這是暑期檔,會有這些電影。我又問那個點行不行?人家說也不行,那個點是那種電影……就感覺365天,每一天都不適合。”
  電影拍攝成本5000多萬,收回成本,票房差不多要兩個億。他做了不少突破自己“從業(yè)底線”的事,比如穿上袍子拍抖音,但為了電影,還是豁出去了。
  上映第四天,《第十一回》豆瓣7.5分,票房4015萬——一個不低的分數(shù)、一個不太理想的收益,陳建斌站在很多新銳導演都曾置身的十字路口,在個人審美與觀眾口味之間,在藝術與商業(yè)之間,在對票房的隨緣與焦灼之間。
  他在微博寫了一首詩:“從來沒覺得自己/這么像個詩人/這是一種恥辱/還是一種光榮/一百萬朵玫瑰/佩戴胸前/一個受傷的蘋果/握在手中……”

陳建斌執(zhí)導的電影《第十一回》,他在其中飾演早點攤主馬福禮。
  難產(chǎn)的藝術
  或許是巧合,《第十一回》講的也是一件藝術作品艱難的誕生。話劇團的年輕導演胡昆汀(大鵬飾)正在排練新劇《剎車殺人》,改編自一樁陳年舊案——30年前,馬家溝村的一對男女,大白天在拖拉機下脫了褲子;女人的丈夫撞見后,一怒之下,用拖拉機軋死了兩人。
  每一次,演員們在舞臺上排演得激情澎湃,就會有闖入者將他們打斷。先是“殺人犯”馬福禮(陳建斌飾),說自己沒殺人,認罪是為了保住“男人的面子”;再是死者的弟弟,拍下20萬要求改戲,說哥哥是受害者,一切只是女人意亂情迷的勾引;再是市領導,說“男女亂搞”的戲碼,價值導向有問題。資本、權力相繼登場后,胡昆汀又因為出軌女演員賈梅怡(春夏飾)慘遭封殺……劇本不斷被修正,藝術越來越跑偏,直至淪為鬧劇。
  藝術荒誕,現(xiàn)實也如此。真相如《羅生門》一樣難以抵達。馬福禮如“男版秋菊”,在不斷“要個說法”的過程中,被不同人做著定義。殺人犯、說謊者、王八蛋……律師慫恿他做個“討回尊嚴的強者”,“神棍”屁哥勸他做個“四大皆空的修行人”。
  陳建斌由此搭建起他摯愛的兩個世界。一邊是中國老百姓的現(xiàn)實主義,那里有馬福禮、金財玲(周迅飾)和金多多(竇靖童飾)一家,守著自家的早點攤,把雞飛狗跳的日子,過得堅韌粗糲、生氣淋漓。
  一邊是戲劇營造的幻夢光影。話劇團里的各號人物,名字都是“諧音梗”:賈梅怡是“梅姨”梅麗爾·斯特里普,胡昆汀是昆汀·塔倫蒂諾,團長傅庫司致敬的是南斯拉夫?qū)а輲焖箞D里卡,保衛(wèi)科茍也武對照的是北野武。這些人,都是陳建斌愛的,如同電影里嵌入的那些經(jīng)典戲劇臺詞,來自他熟記于心的莎士比亞、契訶夫、阿瑟·米勒。
  這是陳建斌的私心。“我從20歲到32歲,一直在中戲。我對生活、對世界的認識,來自于劇場和舞臺。”他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你可以把《第十一回》理解為一部戲劇。”
  他抱著“永無止境”的心態(tài)來導這出戲,從開拍到殺青,幾乎每一天都在改劇本。原本的片名叫《如是我聞》,到后期快定剪時,又忽發(fā)奇想,要做一版“章回體”,用一個晚上的時間,召喚好友史航來家里,起了10個章回的回目。就在那一瞬間,他決定,電影改名叫《第十一回》。
  “這個電影只有十回,就像一場戲劇的序幕。當序幕結束,燈光打亮,每個觀眾走出影院的時候,屬于他(她)的第十一回,才真正開演。”陳建斌說。


電影《第十一回》采用了“章回體”講故事。
  新疆與少年
  這也是他最初為電影擊中的地方。
  1982年,陳建斌在烏魯木齊八中開始了初中生活。從家到學校,經(jīng)過3家電影院,他經(jīng)常背著書包去上學,路上直接拐進影院,看上一天。一個充滿理想主義的文藝時代正在展開,陳建斌被香港的武打片,磁帶里的費翔、張薔和同學家訂的《中篇小說選刊》徹底分了心。
  1988年,高考落榜的陳建斌當起了待業(yè)青年。那一年,他看了張藝謀的《紅高粱》與特呂弗的《最后一班地鐵》。散場時,天是亮的,他特別惆悵:“故事里的人都去哪兒了?如果能變成電影里的人多好?”
  那一年,陳建斌第一次來到北京。親戚在王府井逛街,他獨自一人從南往北走到了北京人藝,走到了美術館,在那里買了一套《新浪潮詩集》。
  回去后,陳建斌完成了人生中第一個劇本《藍灰黑》,三個故事三種顏色,比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紅白藍》還早四五年。他聯(lián)系了兩個在電視臺工作的朋友,借了一個碘鎢燈和一個M7攝像機,又找來一個朋友做演員。“開機儀式”在新疆大學的一間教室舉行,幾天后,因為沒錢,劇組散伙。
  他和朋友商量,要先積累資金。陳建斌從外婆家拿了一個鐵油桶,改造成烤爐,賣烤紅薯。生意很不錯,照這個勢頭,能開一個飯館,掙了錢再拍片。直到他們的烤爐被城管拉走,理想再一次破滅。
  待業(yè)第二年,中央戲劇學院來新疆招生。三試過后,陳建斌焦急地等待放榜結果,給來招生的何炳珠老師寫了一封長信。“我今年就20歲了,我清醒地明白,我的一生不能沒有藝術,不能沒有表演,不能沒有這個唯一讓我狂熱,讓我不能自已,讓我沉醉,讓我覺得生活還有樂趣,讓我為它激揚奮發(fā)、斗志不渝的東西……”信的結尾,一連點了15個感嘆號。
  1990年,陳建斌、王學兵、李亞鵬、曹衛(wèi)宇等17個新疆孩子,登上了開往北京的T70次綠皮火車,坐了三天三夜的硬座,下車時,所有人腿都腫了。
  大一假期,陳建斌和王學兵得到在瓊瑤劇《梅花烙》里跑龍?zhí)椎臋C會,兩人演一對侍衛(wèi),報酬70塊。拿到錢后,他們到學校對面的小飯館美美吃了一頓宮保雞丁配炒疙瘩。
  大二那年,中戲?qū)а菹荡T士畢業(yè)的孟京輝排練《等待戈多》,主演是胡軍和郭濤。陳建斌看著師哥們表演,發(fā)現(xiàn)根本看不懂,只隱約感覺,這個戲很革命、很前衛(wèi)。在“導演的話”中,孟京輝寫下那句著名的“我找到了愛你的秘訣,永遠作為第一次”。這部戲,還有這句出自法國詩人安德烈-布勒東的詩,猛烈地沖擊了陳建斌,回響悠長。
  1994年,新疆班迎來畢業(yè)大戲《第十二夜》。演出很轟動。陳建斌演的角色叫馬伏里奧,念快一點,就是《第十一回》里的馬福禮。
  編劇汪海林發(fā)現(xiàn)了這個巧合,陳建斌回他:“英雄怕見老街坊。”

1990年,陳建斌(前排右三)、王學兵(前排左一)、李亞鵬(前排中)等人,考入中央戲劇學院。
  瘋子與帝王
  四年一夢,新疆班是定向培養(yǎng),畢業(yè)后必須回去,和新疆話劇團簽10年合同。
  13天后,看著失魂落魄的孩子們,劇團領導松了口。其他人紛紛跑回了北京,繼續(xù)拍戲,當“北漂”,只剩下陳建斌一個人。
  一年多后,何炳珠老師讓他回來考研。陳建斌求之不得,給老師回信:“目前我的生活非常單純,每天兩件事,學英語和鍛煉身體,英語看累了就看一段斯坦尼,每次都讓我特別地思念舞臺,掐指一算,已經(jīng)有550多天沒演過戲了,我告訴自己一定要挺住,不要放棄。”
  靠著絕佳運氣,英語選擇題只會蒙B和C的陳建斌重回北京。同學的名字漸漸出現(xiàn)在電視劇演員表的時候,他坐在圖書館里讀契訶夫的劇本。
  1997年的一個晚上,陳建斌在操場溜達,被迎面走來的孟京輝叫住,加入了他的《愛情螞蟻》劇組。排戲的時候,陳建斌、周迅、陶虹和孟京輝四個人搭伙吃飯,大家輪流付錢。
  那一年,意大利作家達里奧·福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第二年,孟京輝把他的《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改編成話劇,在一起發(fā)生于1969年米蘭火車站的爆炸案中,嵌入21世紀中國社會現(xiàn)實的浮世繪。
  這成為中國先鋒戲劇的高光時刻,首演場場爆滿,輿論轟動。陳建斌飾演瘋子,拿一根棒球棍去砸圓白菜。大量的臺詞,夾雜著質(zhì)疑抨擊,從他口中噴吐而出,包括針對他們正在進行的先鋒戲?。?ldquo;我一直看不上那幫先鋒派,舞臺上擺十個八個電視、一堆破紙盒子,如今還有砌水池子的,都哪兒跟哪兒啊,根本就是現(xiàn)實主義功力不夠,上這兒來嘩—眾—取—寵!”
  那是1998年,與《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同年問世的,還有著名的《戀愛的犀?!?。先鋒開始回撤,孟京輝開啟了他的商業(yè)時代。
  “黃昏是我一天中視力最差的時候,一眼望去滿街都是美女……”《戀愛的犀?!防铮巹×我幻穼懴逻@段著名的開篇臺詞,靈感來自近視的陳建斌。那一年,他研究生畢業(yè),在地安門的一個筒子樓租了房,房租800塊,沒有暖氣。演“無政府”的那個冬天,陳建斌一直在不停地感冒,最后買了一個很小的電暖氣,放在床墊子旁,先把自己右邊烤熱了,再翻過身烤左邊。
  孟京輝找他來演《戀愛的犀?!罚惤ū缶芙^了——他已經(jīng)彈盡糧絕,準備去拍電視劇了。
  那一年,同學李亞鵬和王學兵到上海拍《愛相隨》,導演是戲文系87級的師哥張一白??鞖⑶鄷r,張一白對片名不滿意,在劇組懸賞征名。陳建斌在電話里半開玩笑地建議,“叫‘將愛情進行到底’唄”。于是,誕生了中國大陸第一部青春偶像劇。
  中國電視劇市場,由此開啟了長達10年的黃金時代。陳建斌憑借《結婚十年》、《喬家大院》和《甄嬛傳》,進階“明星”行列。
  各個劇組都流傳著他加臺詞、改動作的故事。《新三國》里,陳建斌演曹操,加了3場小解的戲。“31年的過程中撒3泡尿難道不應該嗎?”他看古今帝王的傳記,他們做很多重大抉擇,是在洗澡的時候、在衛(wèi)生間里,“難道他想上個廁所、想放個屁還得憋著?”他最津津樂道的發(fā)揮是曹操臨終那場戲:恍惚間,曹操看到酒樽里的圓月,伸手去撈,一無所有。他使出最后一絲力氣,兩指一彈,酒滴飛濺,一代梟雄長逝。
  曹操后,陳建斌演了另一位帝王——《甄嬛傳》里的雍正。導演鄭曉龍照著《末代皇帝》的標準,把這部言情網(wǎng)文改造成了頗具“正劇范兒”的清宮劇。
  后來演了《如懿傳》的周迅夸陳建斌,演出了一個皇帝每次到后宮的“煩啊”“愁啊”。這種微妙的不耐煩,來自他的片場感受。一屋子“后宮佳麗”跪著坐著,安安靜靜,一個鏡頭拍完,瞬間開始各聊各的。那段日子,他在片場讀貝克特、契訶夫,其他的消遣就是玩《植物大戰(zhàn)僵尸》,以至慶功宴上,看到穿著現(xiàn)代裝的“妃嬪”,竟一時對不上號,恍如隔世。



上圖:在話劇《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中,陳建斌飾演瘋子。
下圖:在電視劇《甄嬛傳》中,陳建斌飾演雍正。
  老派的詩意
  《甄嬛傳》后,陳建斌也陷入了雍正式的“不耐煩”,突然失去了表演的熱情,什么戲都不想接。2013年,臺灣導演鈕承澤邀請陳建斌演《軍中樂園》。他先是婉拒,看了一遍劇本,還是想演。
  鈕承澤的父親是國民黨老軍官,壯年時就被診斷為漸凍人,最后20年躺在病床上,始終沒能回大陸。陳建斌演一個老兵,有一場戲是在金門北山斷崖上,對著海那邊狂吼,“娘,俺想你!”淚水順著臉上的皺紋滑下。鈕承澤在機器后面,一下哭了。
  在金門,陳建斌用手指在iPad上寫完了《一個勺子》的劇本,改編自河北作家胡學文的小說《奔跑的月光》。他將故事背景搬到了甘肅農(nóng)村,將主角農(nóng)民改成了放羊倌,名字也換作“拉條子”。
  “拉條子”是他喜歡的吃食,“勺子”也是純正的西北說法,意思是罵一個人傻。這讓他感覺自己住進了角色的身體里:“我不用做準備,我就是他。”
  2014年,電影開拍。陳建斌碰到了所有“處女導演能碰上的問題”。投資方撤資、原班底解散,朋友介紹了剛和張藝謀拍完《歸來》的攝影團隊,給了個友情打包價,但只能用30天。
  陳建斌只用了20天,中間還放了一天假。他厭惡“假模假式”,追求“此時此刻”,屋子和羊圈是當?shù)噩F(xiàn)成的,衣服是找農(nóng)民買的,街市、城鎮(zhèn)的幾個長鏡頭,是棉帽子里藏攝影機,混跡到人群里偷拍的。
  2014年11月,第五十一屆臺灣金馬獎,陳建斌連中三元,先是憑《軍中樂園》斬獲最佳男配角,又憑自編自導自演的《一個勺子》,獲得最佳新導演和最佳男主角。頒獎禮上,當年從孟京輝那里聽來的布勒東的詩被他說了兩遍:“我找到了愛你的秘訣,永遠作為第一次。”

陳建斌自編自導自演的《一個勺子》。
  直至今天,他仍認為自己最好的表演獻給了戲劇。“無政府”里的亢奮、癲狂和青春,再難以復制。2012年,他主演的電影《人山人?!飞嫌常惤ū髮懥艘皇住镀踉X夫來到我身邊》,歌詞這樣寫道:“詩篇總寫在苦難的心靈中,契訶夫來到我身邊。”
  9年后的《第十一回》里,他終于讓契訶夫,還有莎士比亞、阿瑟·米勒等等,來到身邊。結尾處,馬福禮站在舞臺上,漫天血雨落下,遮天蔽日。那是陳建斌曾經(jīng)歷過的奇觀,是“雙M時代”(以牟森、孟京輝為代表的實驗戲劇創(chuàng)作)那些電焊林立、果肉橫飛、滿地碎紙屑與碎玻璃的驚世駭俗。
  他始終有一種老派文青的詩意。不久前,他送給妻子蔣勤勤一本《建斌詩集》,都是寫給她的詩,從彼此認識到結婚15年。在一篇《生日頌歌》里,他寫道:“古人今人,臺上臺下,去得太癡迷,人生如戲,不知哪個捉筆?”
  他還為《一個勺子》寫了一首推廣曲,起名《給那個誰的第一首詩》:“二環(huán)路上明月光/照在鐘鼓樓上就像是霜/抬頭望著被人踩過的月亮/低頭想起我的小村莊/叮叮當當鐵匠房/我舅爺在釘馬掌/蝴蝶穿過啤酒花停留在/我爺納涼的窗……”
  這是陳建斌寫給故鄉(xiāng)的情書。那個小村莊,是烏魯木齊的八家戶村。6歲之前,他與外公外婆住在那里,現(xiàn)在回憶起來,最難忘的童年場景,是夏日的水渠。
  “黃昏的時候,水從渠的溝壑流下,冰涼、清甜,比礦泉水還好喝。村里人圍在兩邊,還有人力車、驢車,大人們拿著盆和桶,等著打水,小孩們就在一旁玩。”
  陳建斌用手比劃形容著,“我覺得特別美好”。
  那兩分鐘,他展現(xiàn)出難得的輕松和舒展,就像走進了自己的“第十一回”。(本刊記者 許曉迪 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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