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珂勒惠支,黑白的力量

她是德國20世紀最有影響力的版畫家之一,曾受到羅曼羅蘭和魯迅的推崇,近日其經典作品在北京展出
2021-10-08 14:30:30 來源:環(huán)球人物網-環(huán)球人物雜志 作者:陳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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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凱綏·珂勒惠支(1867年-1945年)生于柯尼斯堡(今俄羅斯加里寧格勒),德國版畫家、雕塑家。1889年到慕尼黑深造繪畫藝術,后來在柏林女子藝術學院任教,是現代美術史上最早以作品反映無產階級生活和斗爭的版畫家之一。代表作品《織工的反抗》《戰(zhàn)爭》《死神與女人》等。
  一扇鐵門緊閉著,幾個工人模樣的人圍在門前,有人扒著門敲打,有人舉著拳頭抗議。身后的女人們在助戰(zhàn),從地上撿起石塊,遞給前方的男人,往門里投擲。最外圍的女人,佝僂著腰,手里牽著一個小孩,孩子背過臉去,哭了起來。
  走進北京億達時代美術館,就能在一塊白色幕布上看到這樣一段動畫,畫面上女人彎腰撿石頭,小孩抬起手背擦眼淚,他們的動作循環(huán)往復,像永動機一樣停不下來。這里正在舉辦的是“以痛而歌——珂勒惠支經典作品展”,動畫取材自珂勒惠支的作品《織工的反抗》組畫之一《突擊》。

 《織工的反抗》組畫之《突擊》。
  此次展覽由策展人白哲精心策劃,共展出珂勒惠支經典版畫作品40余件,全面回顧了這位女畫家波瀾壯闊的一生。作為德國20世紀最有影響力的版畫家之一,她終其一生都在創(chuàng)作,直面饑餓、疾病、戰(zhàn)爭、死亡,用大悲歌頌大愛。作家羅曼·羅蘭曾稱贊其作品“是現代德國的最偉大的詩歌,它照出窮人與平民的困苦和悲痛”。
  窮苦、戰(zhàn)爭與反抗
  珂勒惠支的版畫均是黑白的——她一生都拒絕色彩,也不畫靜物風景,最關心的主題是人的命運。
  “她作品的力量和魅力就在于此。作為一名女性,她在思想上是激進的,但從藝術上來講,她又是傳統的,注重客觀寫實。她不是用文字,也不是高歌吶喊,而是用線條、用刀法技術去表達內心,很有沖擊力。”億達時代美術館館長王冠州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在風起云涌的先鋒派藝術運動中,珂勒惠支沒有跟隨潮流走,而是獨創(chuàng)了屬于自己的語言,“因此她總是孤身一人”。
  珂勒惠支如此獨特,與她本人的經歷息息相關。
  1867年,珂勒惠支生于德國柯尼斯堡,是家中的第五個孩子。少年時期,她就對文學、藝術充滿熱情。1881年,在父親的支持下,她跟隨當地兩位藝術家學習繪畫,其中一位是雕刻師魯道夫·摩爾。受摩爾影響,她開始接觸蝕刻版畫——版畫的一種,以刀或化學藥品在金屬(通常是銅或鋅)等版面上,雕刻或蝕刻后印刷出來的圖畫。畫家倫勃朗、莫蘭迪等都精通于此,創(chuàng)作大量經典作品。
  3年后,一次旅行途中,珂勒惠支到慕尼黑繪畫陳列館參觀,見到許多藝術大師的作品。“其中一位大師對我影響甚大,而且多年來起著決定性的影響,那就是魯本斯。”她在日記中寫道。魯本斯是17世紀西方成就最大的畫家之一,擅長繪制宗教、神化、歷史、風俗、肖像以及風景畫,作品富有人文主義精神,與倫勃朗、委拉斯開茲并稱“巴洛克繪畫三杰”。
  旅行結束,珂勒惠支先后就讀柏林女子藝術學院和慕尼黑女子美術學校,開啟專業(yè)學習藝術之路。1891年,她與醫(yī)生卡爾·珂勒惠支結婚,兩人搬到柏林居住??栭_了一家診所,珂勒惠支的畫室就在診所隔壁。他們住在附近的公寓里,一住就是50多年,直到1943年房子在二戰(zhàn)中被炸毀。
  當時,那里屬于勞工階層聚集地。珂勒惠支每日在街道穿行,親眼目睹工人們的困苦生活:失業(yè)酗酒的男人、艱難操持家庭的女人、饑餓瘦弱的孩子……“我了解到無產階級生活的艱難和悲慘……那些無法解決的問題,賣淫、失業(yè)等,使我痛苦、憂憤。”珂勒惠支說,她開始用作品來表現工人們的真實生活。
  1893年,德國劇作家豪普特曼的戲劇《織工》在柏林首演。這部戲取材自1844年西里西亞紡織工人起義事件,反響強烈。珂勒惠支就坐在觀眾席上,回到家后,她開始創(chuàng)作《織工的反抗》組畫。4年間,她一共創(chuàng)作6幅作品,包括《窮苦》《死亡》《商議》《織工起義》《突擊》《收場》,講述了起義的整個過程。
  在這次展覽中,除《死亡》《商議》外,其余4幅均有展出?!陡F苦》里,一個冰冷、破爛的家里,父親抱著孩子,無力地坐在角落里,母親雙手支著頭看著垂危的兒子;《織工起義》里,瘦弱的織工們手里拿著武器,向著工廠行進,隊伍里還有女人,背著熟睡的孩子;《收場》中,織工回到家中,地上躺著兩具被鎮(zhèn)壓致死的尸體,旁邊伏著一個哭泣的女人,門口還有尸體被抬進來。
  “畫中人物塑造得很形象。仔細看那些線條,密密麻麻,但很流暢,能看出畫家的刀法游刃有余,而且剛剛好,不能多一條,也不能少一條。”王冠州說。他至今記得在布展前,自己曾到收藏家家中去看原作,有幸觸摸到其中一幅作品,“那種凸凹有致的感覺,那種可以觸摸的力量,讓人感動到流淚”。
  1898年,這組畫在“柏林大藝術展”上展出,一舉成名。當時,評委會曾建議授予珂勒惠支一個獎牌,但被德皇威廉二世否決——1898年德國工人罷工猛增,他忌憚這組畫背后的批判與煽動的力量。“從此以后,我一舉成為最前沿的藝術家之一了。”珂勒惠支在日記中寫道。也是在這一年,她成為母校柏林女子藝術學院的老師,教授蝕刻版畫和素描。
  自此,描繪民間疾苦成為珂勒惠支作品的標志。她后來的《農民戰(zhàn)爭》《戰(zhàn)爭》系列組畫都延續(xù)了這一主題,受到廣泛歡迎,她也由此成為當時德國畫壇最重要的代表人物之一。
  母親的憂傷
  珂勒惠支作品的另一大主題是母愛與死亡。
  1902年冬,她的兩個兒子都病了。7歲的彼得肺部感染,大兒子漢斯被診斷出患有白喉,緊接著病情惡化。夫婦二人整日照顧漢斯,一度陷入焦慮之中,直到某一天凌晨,卡爾說:“我想我們把他贏回來了。”就在這個夜晚,珂勒惠支被一股寒意攫住了——年幼的孩子隨時可能會永遠離開他們。
  幾個月后,面對孩子可能死亡的無助感和恐懼,珂勒惠支創(chuàng)作了作品《抱著死去孩子的女人》:一個死去的孩子靜靜躺在母親的大腿間,母親的嘴巴埋于孩子的胸間,似乎想要把孩子喚回。畫中的模特是她本人和小兒子彼得,當時,她抱著彼得對著鏡子畫畫,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因姿勢太費勁,她不禁呻吟了一聲,彼得安慰說:“媽媽別擔心,這一切將會變得非常美麗。”聽到這句話,珂勒惠支幾近落淚。
  在這次展覽上,也展出了幾幅關于母親與死亡的作品,其中讓人印象最深刻的是《死神與女人》。這幅作品創(chuàng)作于1910年,畫中一位母親掙扎著,死神從她背后的陰影中出現,將她纏住,身前是弱小的孩子,正在努力喚回他慈愛的母親。
  作為一個母親,珂勒惠支害怕失去孩子,但不幸還是降臨。
  1914年7月,一戰(zhàn)爆發(fā)。兩個多月后,彼得在比利時陣亡,年僅18歲。珂勒惠支悲痛欲絕——當時,彼得本不夠年齡,丈夫也不愿他入伍,是她說服了丈夫。她對彼得充滿內疚和思念,這一年的日記大都是寫給彼得的,“……在你的墓碑上,我要把你的形象放在一個超越父母親雕像的地位上……”
  這場死亡,在珂勒惠支的生命里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她的思想由此產生了巨變,開始強烈地傾向于和平主義。同時,她的創(chuàng)作也發(fā)生重大轉折。此后,“母親”成為她作品里的主要形象。
  這次展覽中有一幅石版畫,名為《帶男孩的母親》,創(chuàng)作于1916年。畫中,孩子雙手摟著母親的脖子,開心的嘴角向上揚起,母親側著身體,臉上仿佛還露出淡淡的酒窩??梢圆孪?,珂勒惠支在作畫時,回憶起了與兒子在一起的溫馨時刻。她的作品中,洋溢著歡樂的不過四五幅,這是其中之一。



上圖:珂勒惠支早期代表作《暴動》。
中圖:珂勒惠支后期作品以母親和死亡為主題,圖為作品《死神與女人》。
下圖:《帶孩子的母親》,珂勒惠支為數不多的表現歡樂畫面的作品之一。
  1924年,彼得去世10年后,她創(chuàng)作了自己的另一組代表作——版畫《戰(zhàn)爭》。第一幅是《犧牲》,畫中赤裸嶙峋的母親,悲哀地閉上眼睛,獻祭般地托出她的孩子,背景是一片未知悚然的深黑。寥寥幾筆,母親的憂傷、痛楚、無奈躍然紙上,無聲的批判直指人心。
  1933年,納粹上臺,不少進步文學家、藝術家都遭迫害,帶有反戰(zhàn)思想的珂勒惠支被取消普魯士學院院士的榮譽,作品也被禁止參展。她還一度被蓋世太保威脅,若再發(fā)表相關言論或作品,將被關進集中營。
  當時,有人勸珂勒惠支離開德國,她拒絕了。她堅持留下來繼續(xù)創(chuàng)作,表達自己的心聲。
  舉起自己的旗幟,斗爭到底
  當珂勒惠支在本國被打壓之時,卻獲得了來自中國的聲援。
  第一個將她的版畫介紹到中國的是魯迅先生。魯迅一直對美術很感興趣,1929年,他托前往德國留學的徐梵澄搜購版畫圖冊。徐梵澄專門到海德堡大學選修了藝術史,在德國老師的指點下選購了一批畫冊,其中就有5本珂勒惠支的作品集。第一眼看到珂勒惠支的畫,魯迅就被打動了,并給予很高的評價,“在女性藝術家中,震動了藝術界的,現代幾乎無出于凱綏·珂勒惠支之上”。
  得知好友、美國記者史沫特萊與珂勒惠支相識,魯迅便請她幫忙求購,先后購得組畫《織工的反抗》《農民戰(zhàn)爭》等作品,大都是署有珂勒惠支親筆簽名的精拓品。1931年,柔石等5位青年作家被國民黨槍殺。當時正值左翼文學刊物《北斗》創(chuàng)刊,魯迅便把珂勒惠支的《犧牲》寄了過去,“算是我無聲的紀念。”這是珂勒惠支作品首次在中國刊出,旋即引發(fā)強烈反響。
  為了更全面地傳播、介紹珂勒惠支的作品,魯迅在1936年編印、出版了《珂勒惠支版畫選》。他還親自編寫作品說明,在書的扉頁后印著“有人翻印,功德無量”。經由魯迅的推介,更多的人認識了珂勒惠支,尤其是美術界。那一時期,上海正發(fā)起新興木刻運動,不少進步木刻青年,無論是創(chuàng)作思想還是表現技法,都受到過她的影響。
  魯迅曾寫過一篇關于珂勒惠支的文章《死》,在文中,他引用了史沫特萊與珂勒惠支的一段對話。史沫特萊問珂勒惠支:“你從前用反抗的主題,但是現在你好像很有點拋不開死這觀念。這是為什么呢?”珂勒惠支回答:“也許我是一天天老了!”
  老去的珂勒惠支,死亡如影隨形。1940年,丈夫去世;1942年,她又在二戰(zhàn)中失去了21歲的長孫;1945年4月22日,珂勒惠支去世,沒來得及目睹半個月后法西斯的徹底敗亡。去世前不久,她給朋友寫信,信中寫道:“不管生命是長是短,重要的是看你是否能舉起自己的旗幟,去進行斗爭。”
  正如信中寫的那樣,珂勒惠支一直在斗爭。她創(chuàng)作的最后一組版畫作品是《死亡》,其中一幅是自畫像《死神的召喚》,畫中的老婦人將臉側向右方,注視著右方那只死神朝她伸來的手掌,沒有絲毫的恐懼。她的臉平靜而祥和,好像在追憶過去,又好像在向人們訴說著她的未來。

左圖:作品《犧牲》,后來被魯迅推薦發(fā)表在《北斗》上。右圖:珂勒惠支自畫像《 死神的召喚》。
  珂勒惠支去世后,幾乎被遺忘,西方人編著的世界美術史里根本沒有她。直到上世紀90年代,兩德統一,冷戰(zhàn)結束,美術界才開始重新重視她,她的作品、畫冊等開始展出并流傳。“她的每一幅作品都是一個故事,是她本人的悲壯史歌。作品是無聲的、沉默的,但力量是巨大的,是對人類深層情感與人性的思辨,總能引人深思,不管是當時還是后來,包括現今這個時代。”王冠州說。
  而這也正是珂勒惠支的藝術觀,她始終認為自己的藝術是有目的的,“我要經歷這個時代、勾勒這個時代、影響這個時代”。(本刊記者 陳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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