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業(yè)的壓力,人生的迷茫,生活的焦慮,讓蔡師傅感覺“人間不值得”。有一次,他站在樓梯轉角處,看著樓道下堆著的沙堆,心里產生一個念頭,“頭朝下著地,人會不會死得比較干脆?”
3月16日晚8點,成都音樂坊音樂產業(yè)中心三樓的過載脫口秀俱樂部開放麥現場,演員們輪番上場,講述自己的段子。
“于是我告訴她,選誰都一樣,都不會幸福。多年以后,你只會得到一個禿頂、三高,還長滿痔瘡的男人。”主持人的串場引來臺下觀眾的熱烈掌聲。
但這樣的熱烈很快被接下來的新人演員降到了冰點。聲音顫抖,手腳無處安放,新人演員的緊張一目了然。段子里,說教多過搞笑。場下的三四十名觀眾冷冷盯著場上,沒有反應。
“這就是脫口秀,這就是成都脫口秀,偶爾好笑,時常冷漠,總是冷場。”俱樂部負責人蔡師傅無奈地攤攤手,“但這也正是脫口秀的魅力,好與壞都能得到即時反饋,觀眾的反應最真實,他們可不會買你面子。”
在成都,像“過載”這樣的脫口秀俱樂部有八九個,分布零散,但大多集中在城市中心。每當夜幕降臨,演員們結束一天的工作,從城市的各個角落涌入俱樂部,在臺上用段子化解生活的枯燥、壓力與疲憊。
“這玩意不下酒”
脫口秀,對36歲的蔡師傅而言,更像是自由理想的綻放。他的主業(yè)是外賣騎手,副業(yè)講脫口秀。白天,他會騎著電動車穿梭街頭,為城市里高高低低樓棟里的人們解決腸胃之需;晚上,他要回到俱樂部安排每周兩次的開放麥和每周末的正式演出。
蔡師傅更傾向于把他所做的事叫做單口喜?。⊿tand-up comedy),而非脫口秀(Talk Show),二者在形式上有所不同,脫口秀的范圍要更為廣泛。
蔡師傅,真名蔡卓毅,這個十分通俗的藝名就是自己起的,他的脫口秀啟蒙源于大學時代。2003年,蔡師傅考入武漢大學新聞專業(yè)。那時候,同學都在通宵打游戲,蔡師傅不打游戲,他會一個人窩在宿舍看電影,看演唱會。香港演員黃子華的棟篤笑(美式單口喜劇的粵語名稱)表演開始進入蔡師傅的視野。
“感覺很陌生,但又搞笑,有內涵。”這是蔡師傅的第一觀感。蔡師傅老家在廣西北海,黃子華的粵語脫口秀對身處武漢的他來說,既有趣,又親切。
到2006年,蔡師傅看完了黃子華所有已發(fā)布的脫口秀專場,他又在網上找國外的作品,比如喬治·卡林、Louis C.K。“有時候會蹦出一個念頭,這個東西讓我去講,會怎樣?”
2013年左右,蔡師傅到了成都。在跟幾個朋友喝酒的時候,聊到了脫口秀的話題。蔡師傅提議,咱哥幾個在九眼橋找個酒吧,一起講脫口秀吧。當時喝在興頭上,大家都說行,轉身就沒了下文。
蔡師傅后來思索,估計他們幾個都不知道脫口秀是啥,“他們只是跟著我看過一些脫口秀的片段,并不真正了解。”
脫口秀的起源可以追溯到18世紀英格蘭地區(qū)的咖啡吧集會,人們在集會上討論各種社會問題。20世紀中期,脫口秀在美國得到迅速發(fā)展。而在中國,脫口秀從2012年的綜藝節(jié)目《今晚80后脫口秀》開始,吸引到年輕人的目光。到2017年的《脫口秀大會》《吐槽大會》節(jié)目熱度高漲,脫口秀開始走出一線城市,并逐步影響到二三線城市。
“脫口秀的表現形式展現了年輕人對社會熱點、文化事件、時尚潮流的態(tài)度和思想,幽默風趣卻又不失智慧與銳度。”脫口秀對壓力大、迷茫而渴望找到情緒宣泄口的年輕人有著極大的吸引力。幾年時間里,內陸城市像成都、西安也都逐漸有了一些俱樂部。
2017年,在成都這個文化多元的城市里,脫口秀也開始萌芽。偶爾會有人辦開放麥,但始終沒有俱樂部。蔡師傅去參加過幾次開放麥,“講的段子一點都不好笑,”他說,然后他就在網上發(fā)帖,吐槽自己。
蔡師傅在講脫口秀
一個叫方小天的人想開一家脫口秀主題酒吧,希望跟蔡師傅合作。蔡師傅直言,“酒吧可能不太好做,這玩意不下酒。”他答應先辦兩場開放麥,試試效果。第一場開放麥過后,兩人都認為在酒吧做脫口秀不靠譜。但辦一個脫口秀俱樂部未嘗不可,然后一場接一場的開放麥,“過載”俱樂部就這么辦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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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數時候都不好笑,所有時候都不掙錢”
過載剛成立的時候,演員都是東拼西湊拉過來的,演員不要錢,票價也是免費的。“前三個月的演出都尬得不行,觀眾都是演員們通過各自的人脈喊過來的,一場喊來四五十人,演完一場,觀眾被‘尬’走了,再去找下一場的觀眾。”
過載俱樂部開麥現場
有一次,知名脫口秀演員梁海源路過成都,聽說這里有俱樂部,就過來講了一場,跟大家分享了他在深圳俱樂部講脫口秀的經驗。慢慢地,俱樂部積累起了一批觀眾,有的觀眾也開始上臺講,成了演員。
成都的脫口秀俱樂部大都是這么生長起來的。一些從過載成長起來的演員也開始嘗試辦起了俱樂部。
2018年初,剛過完春節(jié),蔡師傅專門跑到上海跟國內知名脫口秀演員史炎見面。隨后,過載俱樂部與笑果文化展開線下合作:笑果文化每個月都會為過載俱樂部派一場演出。
“笑果文化第一梯隊的演員那時候基本都來過,很多人后來都火了。那些人(來過的人)現在過來,一場演出最起碼可以賣五六百張票。”蔡師傅說。
流量帶來的資本效應激烈而迅猛。2019年,笑果文化完成B輪融資,市場估值高達30億。這讓萌芽狀態(tài)中的中國脫口秀市場迅速走向高光時刻。成都的脫口秀俱樂部也從最初的一兩家,發(fā)展到八九家。一些語言類曲藝社、小劇場也開始引入脫口秀節(jié)目。
蔡師傅與李誕同臺演出
27歲的脫口秀演員土豆原本是一名電臺DJ,哈爾濱人。2018年末,在一次節(jié)目中,他采訪到國內知名脫口秀演員程璐,自此開始對脫口秀產生興趣。后來,他在成都各個俱樂部聽開放麥,“逐漸有了上臺的欲望,就覺得我也能講。”
土豆真名郭洪澤,性格內向,有社交恐懼。但他喜歡思考,對生活和社會常常產生一些自己的看法和見解,“總是感覺有東西想表達,憋得慌。”脫口秀,給了他表達自己的窗口。
2020年底,土豆辭去了電臺工作,做起了自由職業(yè)。接主持、配音、寫作等各種活路,也在成都、西安等各地脫口秀俱樂部兼職講脫口秀。
“脫口秀真的不掙錢,演出一場下來最多掙幾百塊錢,一個月最多兩三千塊錢。”土豆說。
“這個行業(yè)也許會很賺錢,但不是現在。”蔡師傅對此有清醒的認識,“成都的脫口秀到現在為止還處在拓荒階段。”
微薄的收入不足以支撐起演員們的基本生存。在成都乃至全國,除了上海的笑果文化、北京的單立人喜劇的簽約演員外,全職講脫口秀的演員屈指可數。
2017年的時候,蔡師傅的電商、寵物工作室等創(chuàng)業(yè)嘗試均告失敗,加上網絡貸款,他欠下40多萬外債。
事業(yè)的壓力,人生的迷茫,生活的焦慮,讓蔡師傅感覺“人間不值得”。有一次,他站在樓梯轉角處,看著樓道下堆著的沙堆,心里產生一個念頭,“頭朝下著地,人會不會死得比較干脆?”
半層樓梯、六級臺階的高度,蔡師傅縱身一躍,頭朝下扎進沙堆。“腦袋著地確實容易死,”蔡師傅笑著說,“可能是著陸角度和高度問題,我沒死成,技術要求沒達到。”第二天,他去醫(yī)院做了檢查,被確診為抑郁癥。
為了還債和吃飯,蔡師傅做起了外賣騎手。送外賣他送得很拼,第一周就送出超過200單,第二周在周評比中獲得鉆石騎士稱號,連續(xù)兩個月收入過萬。
“送外賣有助于治療抑郁癥。”他說,他每天把自己弄得很累,倒頭就睡。
另一方面,生活上的諸般負面情緒,蔡師傅在脫口秀中找到了出口。“把生活拆解成段子,把段子講給人聽,有人笑了,這些情緒也就得以消解了。”
蔡師傅喜歡在成都街頭騎行,“接到一個不遠不近的單子,騎著車慢慢悠悠地趕過去,吹著微風,想著路上遇到的各種新鮮事,如何把他們編成段子”,這種生活很快讓他的抑郁癥緩解不少。
蔡師傅原本可以有一個更加舒適的人生。在北海,他有著優(yōu)越的家境,衣食無憂。武漢大學的學歷也足以讓他在畢業(yè)后順利進入一家較好的單位。但他就喜歡折騰,大二那年,他從武大跑了出來,去西藏游玩,再沒回校。在北海生活一段時間后,他覺得生活太平淡了,沒意思,就跑到了成都。
還債壓力少了許多以后,方小天請蔡師傅回俱樂部負責運營。他滿口答應,從那時候起,外賣騎手反倒變成了兼職,他一周象征性地送上幾單,夠日常吃喝就行。“全職送外賣一個月怎么也能跑七八千,脫口秀演出多了以后,收入反倒變成了一兩千。”蔡師傅說,“不過這不重要,我對生活要求不高。”對他來說,做脫口秀成了一種自由理想的情懷。
行外人絕大多數都搞不懂這幫搞脫口秀的人到底是為了啥,用成都脫口秀演員羅丹的話說,“這幫人絕大多數時候都不好笑,所有時候都不掙錢。”
“可能是有共鳴吧。”蔡師傅說,這也是脫口秀創(chuàng)作的關鍵因素之一。
大多數脫口秀演員都不愿向家里人透露自己在做脫口秀,一是不賺錢,二是沒底氣。在《脫口秀大會》,脫口秀演員何廣智曾吐槽,“我是一個全職脫口秀演員,一個月能掙1500,所以在上海,我一點買房壓力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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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的沉淀遠比出名重要”
送外賣的經歷在很大程度上幫助蔡師傅獲得了在脫口秀舞臺上的突破,他把一些人寫進段子里,比如網癮少年,比如穿著Bra出門取餐的胖女孩。這些段子往往會引發(fā)臺下觀眾的哄笑。
蔡師傅似乎開始領略到脫口秀創(chuàng)作的真諦,“真實,回歸生活,沒有什么不能拿來開玩笑。”
蔡師傅講脫口秀的狀態(tài)越來越好,他對創(chuàng)作的要求也越來越高。“他對脫口秀有著非比常人的執(zhí)拗。”芥末喜劇負責人大進如此評價蔡師傅。
這種執(zhí)拗更多地表現在段子創(chuàng)作上。原創(chuàng),貼近生活,反抄襲,是脫口秀界的普遍共識,但不是所有演員都能如此自律。有新人演員把從網上搜集來的段子拿到臺上講,試圖為尷尬的冷場找一絲暖意;有人甚至專門抄襲“爆梗”來獲取掌聲。
蔡師傅受不了這個。在他看來,“抄段子”是脫口秀的逆鱗,不可觸碰。他會把講老段子的演員直接轟下臺,甚至不惜與人撕破臉皮。大進說,抄襲絕不能容忍,但蔡師傅的方式也許有些過于激烈,“他完全可以私下里批評。”
蔡師傅并不認同,他說,自己創(chuàng)過業(yè),進過體制,經歷過在甲方面前的低眉順眼,“脫口秀這塊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里還要委曲求全,那還有什么意思。”
“脫口秀創(chuàng)作是消解生活的嚴肅與沉重,它的輸出肯定是喜劇、是好笑的,跟其他喜劇類型比較更追求真實感,真實的素材在舞臺上獲得的共鳴更多,真實是脫口秀的生命。”蔡師傅說,“這一點不容妥協(xié)。”
守住原創(chuàng)的底線,是蔡師傅的堅持,也是業(yè)內普遍共識。但在國內,脫口秀段子被相聲、小品等其他喜劇形式抄襲屢見不鮮。
段子創(chuàng)作體量小、易抄襲、難維權,是脫口秀目前的脆弱生態(tài)。國內知名脫口秀演員梁海源、ROCK的段子都遭遇過抄襲,但最后也都不了了之,這在一定程度上必然打擊創(chuàng)作者積極性。
“但又沒有什么辦法,目前常見的維權方式是,有公司的就公關出來交涉,沒有的也就聯(lián)合同行出來指責聲討來維權。對方如果死活不認,鬧著上法庭的話是嚼不清并且成本極大的。”蔡師傅說,他能做的,就是堅守住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蔡師傅喜歡拿塔羅牌中的“愚人”自喻,那是一個昂著頭走路的人,前方就是懸崖,但他仍遙望天空,歡欣前行。
“我不是那種循規(guī)蹈矩的人。”這是蔡師傅對自己的總結,也是周圍人對他的評價。散漫,自由,清高,昂著頭走路,是他的形象素描。
業(yè)內有前輩問蔡師傅,你啥都明白,賣相也不差,俱樂部也有一定的商業(yè)化基礎,為什么不往賺錢的方向去做呢?
蔡師傅的回答是,“我們不是不做,只是還沒那么著急。”在內容的沉淀上,蔡師傅很清楚自己的斤兩,冷靜、克制,努力沉下心打磨作品,出名的事,他并不著急。“因為門檻低,演員很容易飄,隨便講了幾場,收獲一些掌聲,就很容易認為自己就是天選之子。”
蔡師傅對脫口秀的前景有自己的判斷。在美國,1950年代大量做脫口秀的都是猶太人,中產出身,創(chuàng)作內容以社會現實為主要取材,慢慢發(fā)揮了影響力。同時代流行的喜劇類型也接近我國目前的小品。
“中國發(fā)展的晚一些,但總會成長起來的。”蔡師傅認為,經過近幾年的發(fā)展,脫口秀正被越來越多的年輕人知曉和喜愛,這一行業(yè)正處于上升期。因此,對“過載”俱樂部和他自己來說,內容質量、創(chuàng)作能力的沉淀遠比出名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