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想他的時候,“看看天、看看云嘛”。
2023年6月14日,下班晚高峰,行色匆匆的人們收到一條手機彈窗新聞,“黃永玉逝世”。
據(jù)央視新聞客戶端消息,中國國家畫院院士、中央美術(shù)學院教授黃永玉昨天凌晨逝世,享年99歲。報道稱,黃永玉先生子女黃黑蠻、黃黑妮、李潔琴攜孫黃香、黃田今日敬告:
我們的父親黃永玉因病于二O二三年六月十三日三時四十三分離去。我們尊重他的意愿:不舉行任何告別、追悼儀式。
《環(huán)球人物》記者曾在2018年專訪過黃永玉。
那天他剛過完95歲虛歲生日。時間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跡,這位被稱為“鬼才”的老人雖然聽力大不如前,周身依然散發(fā)著靈氣。
·2018年9月21日,黃永玉在北京家中接受本刊記者專訪。(《環(huán)球人物》記者 侯欣穎 /攝)
和記者交談時,他眼里時不時閃現(xiàn)出幾許狡黠,或是隨口一句妙語,逗得人哈哈大笑。是的,這是人們印象中的黃永玉。但相對而坐,談的時間越久,越會捕捉到絲絲縷縷的不一樣,眼前這位老先生不是用“好玩”“鬼才”可以輕易概括的。
愛美的老頭,
“我的夫人、女兒、朋友都很美”
黃永玉論“美”,自有一套獨特的看法,“我年少在香港時,認識一位非常漂亮的姑娘,半個多世紀后,我再次見到了她,那時她已經(jīng)80多歲了。旁人問我,你知道她是誰嗎?我怎么會想到,當年那么漂亮的姑娘,現(xiàn)在完全認不出了!你看,好看的外表,最多保持20年。所以人呢,最美好的東西是品行、氣質(zhì)。在我眼里,我的夫人、女兒、朋友都很美。”
順著黃永玉的目光看過去,女兒黑妮正在把一塊月餅切成均勻的幾瓣,她抬起頭笑一笑,纖瘦又沉靜。父女都是藝術(shù)家,家中的柜子、桌子上,自然不乏藏品和珍品,但最搶眼、最美的還是黃夫人張梅溪的照片。
黃永玉和張梅溪的愛情故事,多年來一直傳為佳話:美麗聰穎的將軍之女愛上了刻木刻的流浪小伙,在全家人的反對下,姑娘毅然與小伙子私奔結(jié)婚。
·黃永玉與張梅溪
“很多人問我是怎么追求她的,想看我寫的情書,其實吧,很簡單。”黃永玉嘴角上揚,講起了這段感情的開端。
有一天,他大膽問張梅溪:“假如有一個人愛你,你怎么辦?”張梅溪說:“那要看是誰了。”黃永玉脫口而出:“就是我了。”她則回答:“你要是早問,我早就答應了。”就這樣,一輩子了。
憶及與妻子的往昔,黃永玉的目光不自覺轉(zhuǎn)向黑妮:“你看,我的女兒沒整過容,也沒化妝,卻是這么漂亮。”
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上,黃永玉也有著自己獨特的美學欣賞。他畫荷,濃墨重彩、色彩斑斕而又有著清新脫俗之感。他建房,鳳凰古城的“奪翠樓”“玉氏山房”,北京的“萬荷堂”,都充滿了中國古典園林元素。
“作為藝術(shù)家,您喜歡什么樣的美?”
“我喜歡完美的美。”黃永玉不假思索地說。“所有的畫本我都很喜歡,沒有特別偏好哪一種,只要是好的,我就去學習和吸收,沒有陳見,也沒有國界。”
勤奮的老頭,
“我的生活不好玩,只有工作”
有著“老頑童”名號的黃永玉,驚人之舉迭出。
他90歲開畫展、迷跑車,還出了書。2013年,他的自傳體小說《無愁河的浪蕩漢子》第一部《朱雀城》出版,他在為這本書作的序《我的文學生涯》中寫道:“這小說,一九四五年寫過,抗戰(zhàn)勝利,顧不上了……重新動筆,是一個九十歲人的運氣……”
重新動筆,是一個90歲人的運氣,也是一個90歲人的勤勉。《無愁河的浪蕩漢子》最初在《收獲》雜志上連載。每期,黃永玉用紙筆撰寫3萬字文稿,再自畫10多張插圖,這一寫一畫,就是11年。
他很驕傲,“11年來我從沒拖過稿”。不拖稿哪有什么竅門,就是勤奮。他每天工作八九個小時,上午寫,下午畫,晚上還讀書,一日三大事,唯一的消遣就是看電視轉(zhuǎn)播的重量級拳擊比賽。
記者來訪時,客廳的墻壁上正掛著一幅未完成的玉簪花圖,這是他最近的作品。“你看,我一天就是坐在桌旁,用鋼筆在格子上寫字,然后畫畫。我的天地很小,我的生活很簡單。”
《無愁河的浪蕩漢子》計劃寫3部,黃永玉剛完成了第二部《八年》(下卷)。
很多人好奇地問,這3部著作什么時候能全部寫完?黃永玉自己也不知道。“我寫書是沒有提綱的,想到哪就寫到哪。就像序中所說:‘我為文以小鳥作比,飛在空中……人已經(jīng)九十了,不曉得寫不寫得完?寫不完就可惜了,有甚么辦法?誰也救不了我。’”
·黃永玉
在小說里,黃永玉寫到了很多現(xiàn)實中的人。記者問:“他們當中,有看了小說后對號入座的嗎?”
黃永玉“哈哈”一笑:“有!當然有。我一般都不采用化名。有個別要用一下,雖然他本人已經(jīng)去世了,可我怕他的子女來找我打官司。”
他講起小說中一個熟人的故事:“我的一個初中同學,家境富裕,但很頑皮。他最大的特點是非常愛請客吃飯,可請完客又舍不得花錢,常常是當眾后悔。他這次請完大叫不出錢,但下次還是要請,請完又說不掏錢,一直到老也這樣,幾十年就這樣過去了。我寫到他的時候,就把他的名字改了一個字。我的兒子認識他的兒子,有一次我兒子遇到他兒子,就直言相告:我爸爸寫你爸爸時,怕你看了后找麻煩打官司,就把名字改了個字。誰知他兒子立馬說:愛怎么寫就怎么寫!我知道我爸爸,他就是這個樣子。你看,真有意思??!”
舊日時光中的人和事在黃永玉的眉宇間飄呀飄,他暢快地笑起來。
記者問他:“每天這樣長時間工作,覺得辛苦嗎?”
黃永玉抱著煙斗說:“我不怕辛苦。唯一的就是年紀大了,體力弱了。工作不辛苦,哪叫工作。其實玩也辛苦,比如打牌,又累又花時間。我不會打牌,我也不喝酒,下棋也不行。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就是工作,我沒有浪費時間在別的東西上面。對了,我快要出一本談美的書信的書。”
“這樣的生活,好玩嗎?”
“談不上好玩,就是干活。”
“要是給您放一天假,您想怎么玩?”
黃永玉眼里的光一閃一閃:“我有個年輕點的小朋友叫李輝,我跟他說,等我100歲的時候你帶我到城里頭走一走,我想逛逛三聯(lián)書店。”
心驕傲孤獨的老頭,
“老友都去世了,就剩我自己了”
這個“年輕點的小朋友”也62歲了,退休前是人民日報高級記者,和黃永玉的友誼已跨越40年。
“李輝兩口子很喜歡來我家吃飯,每次說來,都是5點多,6點吃飯,這兩個家伙!”黃永玉樂得調(diào)侃“小友”幾句。他前半生行遍大半個中國,識人無數(shù),摯友的名字可以列出長長的一串。
1946年,黃永玉輾轉(zhuǎn)到上海,生活貧苦,住在巴金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宿舍。在這里,他發(fā)表了很多文學和美術(shù)作品,也認識了唐弢、汪曾祺、黃裳、蕭乾、臧克家、馮雪峰等作家,李樺、陳煙橋、野夫、王琦、麥稈、楊可揚、邵克萍等木刻家。“可惜他們?nèi)ナ懒恕?rdquo;
1997年,黃永玉正在意大利家里樓上畫畫,女兒大叫:汪曾祺伯伯去世了。黃永玉很平靜:嘿!嘿!他怎么會這么快死呀?
“和我同一代的朋友,香港的、上海的、北京的,一個都沒有了。我曾經(jīng)和黃苗子、郁風去鳳凰,那時郁風剛做完手術(shù),縫的線都沒拆。我們在鳳凰一起畫畫,她說,留幾筆給我,等回北京再畫。回北京不幾天,她就去世了。”
“還剩下兩個朋友,許麟廬和黃苗子。我說,現(xiàn)在就剩下咱們仨了。幾天以后,許麟廬就去世了。我跟苗子說,你看,就剩下咱們倆了。幾天后苗子也去世了。”
他仰頭大笑起來,仿佛這是一樁趣事,感染得我們也笑了。但笑聲散到空氣中,我們年輕人,卻比不上他的通達,只覺得笑到盡頭,惆悵涌了上來,心里澀澀的。
·黃永玉
黃永玉看了我們一眼,指指茶幾上一張香港明星李麗華的照片。“李麗華是我的老友,和我同齡。她的戲演得很好,可惜去年去世了?,F(xiàn)在真的就剩我一個了。”
一只黑貓靈巧地跳到了黃永玉的膝上。如今,整日與黃永玉相伴的,就是家里的這些貓和狗。
“它們呀,一點都不聽話。”黃永玉寵溺地說,“我這里的狗大都是撿回來的流浪狗。有一只養(yǎng)了一年多了,還不敢見我,只在吃東西的時候才找我。女兒還撿回一只被汽車碾傷的小母狗,后來和家里的狗生了10多只狗崽。我們家現(xiàn)在有20多只狗了!”黃永玉酷愛動物,他為1980年庚申年畫的猴生肖郵票,就是根據(jù)一只名叫伊喔的猴子畫的。
黃永玉輕撫著小貓,沉吟道:“想起那些曾經(jīng)的朋友,我都很快樂,就像我回想起過去的生活。當然也有討厭的人,也有艱辛的時候。但人生就是這樣,怎么過,取決于你本身的心態(tài)。”
灑脫的老頭,
“不要把死亡看得太重”
湖南鄉(xiāng)間有句俗話,“人老成精”。
我們只覺得眼前這位黃老頭,不熱鬧,但是真豁達,真灑脫。這點,從他的畫作中就能體會到。
·2018年9月21日,黃永玉在北京家中接受本刊記者專訪。(《環(huán)球人物》記者 侯欣穎 /攝)
他喜歡畫幽默漫畫,旁邊配上寥寥幾句說明,讓人忍俊不禁。他畫自己家的鸚鵡,配文:鳥是好鳥,就是話多;朋友來家中做客,人人都在低頭玩手機,他就畫了一套以猴為主題的掛歷,其中一幅畫是孫悟空在花果山開會,旁邊大字寫道:不準用手機;90歲時,他畫了一幅自畫像“比我老的老頭”,是個赤腳、光肚臍,手舞足蹈,煙斗掉在腳邊的形象。蕭乾曾這樣形容黃永玉:“浮漾在他粗獷的線條間的正是童稚、喜悅和奔放。”
他的這份童真,來源于生活的磨煉。
黃永玉的少年時代,正逢抗日戰(zhàn)爭,十二三歲時,他便離開家鄉(xiāng),四處流浪,“自小撿拾路邊殘剩度日”,靠著木刻,在戰(zhàn)亂中求生存。日本飛機來轟炸、少吃少喝,都不要緊,只要包袱里還有木刻刀、木板和書,就安心了。
“我流浪的包袱里什么書都有,古典的、現(xiàn)代的、翻譯小說……有些老人家看到后就說:你看這孩子,流浪還帶著書!”
他流落到福建山區(qū)小瓷作坊做小工,長大后來到上海、臺灣和香港,當過中學教員、劇團美術(shù)隊員、報社編輯……“一聽流浪,很多人都覺得浪漫好玩,其實一點也不好玩,很苦的。不管是精神上還是身體上,都是磨煉。”
在動蕩時代里漂泊,黃永玉練就了一身本事,他自學了美術(shù)、文學,終成一代名家。1952年,黃永玉在表叔沈從文的勸說下,偕夫人張梅溪從香港前往北京,到中央美術(shù)學院任教。
對于世間種種煩惱,黃永玉的解決之道是創(chuàng)作。“畫畫解決不了的事情,我就用雕塑,雕塑解決不了,我就寫作,用文字解決。”
有朋友問他,你從流浪時開始,當了幾十年“左派”,怎么沒入黨呢?
其實,黃永玉有過一次入黨機會。那是在香港,黨的一位領(lǐng)導同志問他有什么要求。黃永玉以為是要提高他的待遇,立馬說不要客氣,我沒有什么要求。多年以后,那位同志告訴他,當時是問他想不想入黨。“我說,哎呀,你當時為什么不明說呢?我最初學木刻就是響應共產(chǎn)黨的號召,后來也都是和‘左派’的朋友來往,我一天到晚想入黨,偏偏那時候在香港不能明說。”
如今,黃永玉感到欣慰:“80多歲的牛犇都入黨了。想想解放前在上海、香港的電影廠,他還是個小孩子呢!”
近幾年,黃永玉已經(jīng)很少回家鄉(xiāng)鳳凰了,主要是因為“工作太多,沒有閑暇時間”。他50多歲那會兒,曾陪著80歲的表叔沈從文回了趟老家鳳凰。叔侄倆去看了就讀過的文昌閣小學,又回到了老宅。
回到北京后,病榻上的沈從文抓住黃永玉的手說:“謝謝你,帶我回鳳凰。”沈從文去世后安葬在老家,黃永玉給他補了石碑,上書“一個士兵,要不戰(zhàn)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xiāng)”。
·沈從文(左)與黃永玉,兩人是表叔侄。
黃永玉說,自己百年后會用一種不同的方式。他說,我已經(jīng)寫好遺囑了,死后骨灰不要了,“跟那孤魂野鬼在一起”,朋友想他的時候,“看看天、看看云嘛”。
這話,他曾在一個節(jié)目里說過,立即上了熱搜、刷了屏。這一次,他又補充說:“我勸你們不要把死亡看得太重。就算是皇帝,費盡心思修了地宮陵寢,幾百年幾千年后,還不是被后人挖了出來?”說著,他又大聲笑了起來。
“來,我?guī)銈兯奶幙纯础?rdquo;黃永玉興致勃勃地站起來,帶我們先看他的玉簪花圖,“這里,這灰色的地方,還差幾筆,再畫幾天就畫好嘍!”再看他的書房,房子里堆滿了書籍、煙斗和藏品,像個博物館一樣。
“這些書,我拿起哪本就看哪本。”他略為得意地指著書桌前的一把椅子說:“這是美國前總統(tǒng)老布什駐華時坐過的椅子,我在拍賣行花了25塊錢買來的。”
然后是看掛在餐廳墻上的一幅字,章草,“這是1982年我的表叔沈從文寫的”。
最后是看客廳墻上一張張照片:“這是瞿秋白的學生,這兩個是他的孩子。”“這是黑妮小時候,在頤和園拍的。”……看著這些照片,他喃喃道:“一晃,幾代人就過去了。”
(原文刊載于2018年第21期《環(huán)球人物》雜志)
總監(jiān)制: 呂 鴻
監(jiān) 制: 張建魁
主 編: 許陳靜
編 審: 凌 云
(文章未經(jīng)授權(quán)不得轉(zhuǎn)載,轉(zhuǎn)載請加微信“HQRW2H”了解細則。歡迎大家提供新聞線索,可發(fā)至郵箱tougao@hqrw.com.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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