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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洪:“我看不見這個世界,但想讓世界看見我”

2023-11-28 09:00:22 來源:北京日報 作者:楊麗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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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biāo)題:亞洲首位登頂珠峰的盲人:我看不見這個世界,但想讓世界看見我

一個盲人為什么要去登珠峰?張洪的回答是:“我看不見這個世界,但我想讓世界看見我。”2020年,導(dǎo)演范立欣被這句“心靈雞湯”打動,決定記錄張洪攀登珠峰的故事。

一年多后的2021年5月24日,失明25年的張洪從珠穆朗瑪峰南坡成功登頂,從2015年的“戶外運動小白”,成為亞洲第一位、世界第三位登頂珠峰的盲人攀登者。三年后的今天,拿命在拍的紀(jì)錄片《看不見的頂峰》登上全國大銀幕,榮獲第二屆中國華語紀(jì)錄片大會最高獎。

攀登與拍攝,每一步都曾“徘徊在生與死的邊界”。在張洪夫婦與導(dǎo)演的講述中,我們發(fā)現(xiàn),這個故事絕非勵志“雞湯”那么簡單,它關(guān)乎平凡夫妻的愛情與承諾,關(guān)乎同道兄弟的信任與情誼,是一個普通人在世界崩塌以后不甘、抗?fàn)?、重新相信世界的故事?/p>

一根竹竿

登上珠穆朗瑪峰的那一刻,張洪沒反應(yīng)過來。

他看不見,只是埋頭向前,跌跌撞撞,感覺腳下的雪坡平緩了,雪層更厚了。半個多小時后,他的頭突然撞在前面夏爾巴向?qū)У谋嘲?。站穩(wěn)以后,夏爾巴轉(zhuǎn)身拍他:“張洪,You summit(你登頂了)。”

海拔8848.68米的地方,氧氣只有海平面的四分之一。體力過度透支,張洪無力回應(yīng),好像“還沒醒過來”。夏爾巴帶他到一個雪堆前靠著,用對講機呼叫大本營。張洪聽不懂夏爾巴一連串的英語,只聽懂了自己的名字,“他聲音很興奮,而且對講機里傳來歡呼。”這時,張洪才確信自己站上了世界之巔。

張洪不是天生失明。小時候,在重慶長壽的一個小山村,他喜歡眺望高低起伏的山丘,也喜歡透過家里土坯房的墻縫,凝視遠(yuǎn)處山峰的輪廓。土坯房原是生產(chǎn)隊的倉庫,沒有窗戶,桌子上的一盞煤油燈,是家里夜晚的光源。

家里有五口人,父親和叔叔都不需要光——他們是天生的盲人,離不開一根兩米長的竹竿。每天,母親和奶奶去生產(chǎn)隊干活,張洪抓住竹竿的前端,父親抓著中間,叔叔抓著尾端,三個人一同出門,去鎮(zhèn)上擺攤賣唱。有一次,剛下過雨,經(jīng)過一片水田,張洪腳底一滑,三個人一起摔到水里,田里干活的人哈哈大笑。

三天兩頭被喊“瞎子的孩子”,張洪想逃脫這樣的陰影。到成都錦江按摩針灸學(xué)校求學(xué)、實習(xí)后,他一度忘記了那根竹竿。蹬著老師送的舊自行車,穿著大紅色毛衣,背著一臺傻瓜相機,在成都街頭“咔嚓咔嚓”按下快門,21歲的張洪覺得未來有無限的可能。

最美好的年華,愛情突然降臨。“一個女孩從橋的一頭走過來,長發(fā)及腰,穿著藍(lán)色的牛仔褲、黑色的皮背心、橘黃色的方頭高跟鞋,很有活力。”

在電影《看不見的頂峰》觀眾見面會上,張洪說,因為后來看不見,“我愛人在我腦海里面永遠(yuǎn)停留在20歲的模樣。”坐在旁邊的夏瓊笑了,像個20歲的女孩,轉(zhuǎn)頭看向老公,伸手去摸了一下他的臉。

夏瓊是成都女孩,家里條件不錯,很早就買了電視機,樓上樓下都去她家看電視。她最愛看金庸的武俠故事,《神雕俠侶》《射雕英雄傳》《天龍八部》……看得多了,跟朋友們出去玩,遇到事情,總是第一時間站出來“行俠仗義”。

在親友們眼中,夏瓊漂亮能干,十六七歲就自己做小生意,掙下上職高的錢。上門提親的人絡(luò)繹不絕,誰知,夏瓊偏偏看上了張洪。她向記者回憶兩人的第一次遇見:“咱也不是CT機,也不是B超機,對吧?第一眼有眼緣,覺得小伙子還挺精神的。”

可惜,兩人沒來得及表明心跡,命運就給了張洪當(dāng)頭一棒。第四次見面時,他的眼睛開始紅腫、脹痛,窗外的大廈輪廓逐漸消失。夏瓊拖著他去醫(yī)院,在診斷單上,醫(yī)生寫下“青光眼、虹膜炎、葡萄球菌感染”。也許是嫌病人就醫(yī)不及時,醫(yī)生皺著眉頭說,春天馬上到了,你可以去林子里找根竹竿。

童年時父親和叔叔賴以出行的竹竿,又回到了張洪身邊。盡管與兩位盲人長輩朝夕相處那么多年,張洪一次也沒想過,自己可能會看不見。畢竟,父親和叔叔從未診斷過發(fā)病原因,他甚至從未聽說過“青光眼”。醫(yī)生說“治療很麻煩”時,他仍心存僥幸,堅信哪天醒來,眼睛就會康復(fù)如初。

1996年末的一天早上,張洪醒來,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像有一層濃霧。他舉起手,在眼前晃動,什么都看不見。他忍不住問夏瓊,為什么天一直不亮?夏瓊說:“天早就亮了。”一瞬間,張洪感覺世界崩塌了,如同掉進(jìn)了萬丈深淵。

“那我可不可以嘗試一下?”

猝然失明,摸不到的門,夾不到的菜,磕磕碰碰的每一天,都是壓在張洪身上的稻草。此時,擁有強大內(nèi)心的夏瓊,就像小說中的女俠一樣,不離不棄地陪伴照顧他。

和所有門不當(dāng)戶不對的姻緣一樣,夏瓊的家人一致認(rèn)為,她這輩子完了。父親嘆息,“千挑萬選,選了一個漏油的燈盞。”最疼愛她的外公說:“你要是真打算跟他,以后就別再進(jìn)這個家門。”

聽到這些話時,張洪站在屋外,攥緊拳頭,張開又合上,最后只能朝自己的胸口狠狠捶打。那應(yīng)該是執(zhí)念最早萌芽的時候,他迫切地想證明,“夏瓊選擇我,沒錯!”

越是急于證明,越是暴躁易怒。有一次,夏瓊做好飯菜,端到桌子上,張洪小心翼翼地挪動到桌邊,腿還是磕在桌角上。他瞬間失控,把飯菜從三樓的窗戶扔出去。夏瓊滿腹委屈,差點奪門而出,最后還是不忍心,回頭問他,還想吃點什么。

平靜下來,張洪又覺得后悔。最消沉的時候,他試圖自殺,被夏瓊撞見,將他拉了回來。從那以后,夏瓊?cè)ツ睦?,都帶著張洪。張洪喜歡足球,夏瓊就買來《足球報》,讀給他聽,帶他去商場、去戶外大屏“聽”球。

反反復(fù)復(fù)的暴躁、內(nèi)疚、道歉后,張洪終于接受了失明的事實。他和夏瓊開了一家按摩店,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店面很小,只能放下兩張床,但在兩人的操持下,生意漸有起色,他們甚至在成都買了房子。

生活步入正軌,如果沒有意外,他們應(yīng)該也可以像普通人一樣,度過平淡安穩(wěn)的一生??蓮埡榭傆X得與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盲人,難道就只能一輩子干按摩嗎?他不甘心,繼續(xù)折騰。

轉(zhuǎn)讓了按摩店,兩人到上海打拼。求職的起點,還是只能從按摩開始。夏瓊拉著他,一家一家按摩店挨門拜訪。

后來,張洪做了銷售,用盲杖探路,拎著大袋子,在街頭利用一切機會跟人搭訕。好奇的人很多,盲人還能做銷售,真不錯!真正購買產(chǎn)品的人卻寥寥。

他還嘗試過創(chuàng)業(yè),跌宕起伏后,無疾而終,再次回到成都。

2012年,通過客人的介紹,張洪成了一家民營醫(yī)院的理療科醫(yī)生,工作地點在拉薩。那時,兒子天海已經(jīng)6歲,準(zhǔn)備在成都上小學(xué)。去西藏,又一次遠(yuǎn)離妻兒,就連一向支持他的夏瓊,也只是勉強同意。張洪義無反顧,揣著300元錢,坐上了開往拉薩的火車。

拉薩,一個離珠峰很近的城市,戶外愛好者們的天堂。張洪并不知道,命運的齒輪已經(jīng)開始轉(zhuǎn)動。

一次偶然的機會,他結(jié)識了登山家洛則。洛則以前是西藏登山隊隊員,登頂過全球14座海拔8000米以上的雪山。2008年,作為北京奧運會的珠峰19位火炬接力手之一,他第三次登頂珠峰。張洪坦言,這些都是他后來知道的,那時他對登山“一無所知”,只覺得對方是個英雄,抱著“追星”的態(tài)度,他和洛則見了一面。

會面約在一家甜茶館,洛則親切、熱情得出乎意料。開始,張洪還要喝茶,以掩飾內(nèi)心的緊張。后來,聽著雪崩、頭盔、冰爪這些新鮮的詞語,他不自覺地放松了身體。說到攀登冰壁時,洛則挪到張洪旁邊,抓著他的手,模擬如何手腳并用攀爬冰壁。

那一瞬間,鬼使神差,張洪脫口而出:“有沒有盲人登頂過珠峰?”洛則回答:“有。”一個叫艾瑞克·維漢梅爾的美國人,2001年登上了珠峰。

這個答案讓張洪又意外又驚喜,他忍不住追問:“那我們中國有沒有盲人嘗試登頂珠峰呢?”洛則的回答是否定的。

“那我可不可以嘗試一下?”那是2015年,張洪40歲,失明將近20年,仿佛開玩笑一般,這句話成了他撕掉盲人標(biāo)簽的起點。

第一個支持的人

“一開始張洪跟我說要去爬珠峰,我以為他就是心血來潮,都沒往心里去。”夏瓊覺得,這只是一個玩笑。那是2015年國慶節(jié),張洪從雪古拉峰回來之后。

雪古拉峰是張洪第一次登頂?shù)纳椒?。它名字里有個“雪”字,卻沒有雪線,海拔僅5800米,一般被視為初級登山愛好者嘗試探險的理想之地。張洪從洛則口中得知,西藏自治區(qū)工委正在組織攀登雪古拉峰的活動,他不假思索,花了幾千元購買沖鋒衣、沖鋒褲、徒步鞋和登山杖。

出于安全,主辦方為張洪安排了一位藏族小伙當(dāng)向?qū)?。向?qū)ё叩眯⌒囊硪恚瑥埡閰s漸入佳境,感覺那小伙子“還走不過我”。最后,兩人第一批抵達(dá)頂峰。在山上,張洪感到呼嘯的疾風(fēng)吹來,臉和鼻孔被刮得刺痛,有一種“前所未有的釋然和清爽”。他在口述中寫道:“我突然意識到,登山,也許就是那件我一直在尋找的‘具體的事’!”

從21歲到40歲,張洪一直在折騰,他想尋找一件“具體的事”,“通過做成這件事,讓夏瓊、讓天海獲得尊重,從而讓他們能以我家人的身份,有尊嚴(yán)、有信心地活下去。”

選擇張洪,夏瓊與原生家庭漸行漸遠(yuǎn)。為妻子做點什么,讓她可以理直氣壯地說,“我的選擇并沒有吃虧”,是張洪的執(zhí)念,也是他對妻子的承諾。

而作為一名盲人的兒子,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天海的成長可能面臨的嘲弄和壓力。“雞娃”不如“雞自己”,張洪希望成為兒子的榜樣。

從雪古拉峰下山后,他逢人就“吹牛”:我要成為中國第一個登頂珠峰的盲人。所有人都覺得他在開玩笑,有人在背后嘲笑,“這哥們兒不光是瞎了,而且瘋了。”張洪不服氣,“艾瑞克可以,我為什么不行?”

艾瑞克的條件得天獨厚。他家境優(yōu)渥,父親是熱愛橄欖球的華爾街高管。雖然13歲就失去視力,但他從小熱愛運動,一直接受專業(yè)訓(xùn)練。摔跤、騎行、馬拉松、攀巖、登山甚至皮劃艇漂流,艾瑞克完成過許多普通人都難以企及的冒險。他是一位天生的探險者。

相比之下,40歲的張洪僅僅摸到了戶外運動的一扇窗,在這個領(lǐng)域,他的履歷一片空白。作為理療醫(yī)生,他“最常進(jìn)行的運動,是從這個床位摸索到那個床位。”一家人定居拉薩沒幾年,資金方面更是捉襟見肘。夏瓊告訴記者,專業(yè)攀冰一天的教練費,差不多是她一個月的工資。

普通人愛情的力量有多偉大?跟拍了張洪和夏瓊將近兩年,《看不見的頂峰》導(dǎo)演范立欣說,夏瓊對張洪是一種無私的愛,是奉獻(xiàn),而不是占有。張洪去戶外登山,快樂了很多。夏瓊對記者說,“他高興,我也替他高興。”

可同樣是山,珠峰是什么樣的存在,她很清楚,她不希望張洪冒險。紀(jì)錄片中,張洪團(tuán)隊沖頂時,就遇到了登山者的尸體,有人正在把尸體送下山,隊友們停步靜默,獨獨瞞著張洪,讓他誤以為只是在讓路。

即便如此,當(dāng)夏瓊意識到,登珠峰這事兒,張洪是認(rèn)真的,她第一個站出來支持。

沒有錢進(jìn)行專業(yè)訓(xùn)練,最實惠的訓(xùn)練是爬樓梯。張洪買來鉛塊,綁在雙腿和背上,每天負(fù)重30多公斤,戴著阻氧面罩,在拉薩的公寓里爬樓梯,從2樓爬到11樓,坐電梯下去,再一步步爬上來,一爬就是7個小時。每隔兩三個星期,他還要進(jìn)行一次加強版訓(xùn)練——下班回家后吃東西喝水,晚上8點整裝出發(fā),24小時不間斷地上上下下,直到次日晚上8點。仿佛推著巨石的西西弗斯,張洪堅持了兩年半。

有一次,夏瓊把鉛塊綁在腿上,徒步去上班,嘗試體會張洪的感覺。還沒走出公寓樓,感覺就不行了,趕緊把鉛塊拆下來。她還試過把臥室的門窗緊閉,燈光關(guān)掉,閉上眼睛,深陷黑暗,狹小、無助的感覺瞬間將她湮沒。強大的同理心升華了愛情,夏瓊撐起了家里的經(jīng)濟(jì)支柱,毫無怨言:“咸魚都有翻身的機會,他已經(jīng)看不見了,我沒有理由阻止他追求夢想。”

籌款與電影

2020年大年初一,范立欣導(dǎo)演找到張洪,要把他登珠峰的故事拍成紀(jì)錄電影。張洪覺得“這事兒完全不靠譜”。

從對方的自我介紹中,他知道,范立欣是一位導(dǎo)演,其執(zhí)導(dǎo)的紀(jì)錄片《歸途列車》曾經(jīng)獲得多項國際大獎,是中國第一位獲得艾美獎紀(jì)錄片大獎的導(dǎo)演。范導(dǎo)說,拍紀(jì)錄片不需要張洪花一分錢,并且將來可能在全國乃至全世界影院放映。

這樣一位國際大導(dǎo),免費來拍籍籍無名的自己?簡直是天方夜譚。“那個時候能不能去攀登都是未知數(shù),因為啥都沒有。”張洪向記者坦露當(dāng)年的心跡,籌款已經(jīng)兩年,始終沒有實現(xiàn)零的突破。

普通人攀登珠峰,費用大約是5萬美元,包含交通、物資、餐飲、保險、向?qū)У取Cと诵枰馁M用是普通人的三四倍,大約是15萬至20萬美元。為了這筆巨款,2018年,張洪辭去醫(yī)院的工作,開始“創(chuàng)業(yè)”。說是“創(chuàng)業(yè)”,其實就是輾轉(zhuǎn)全國,向每一個有興趣的人“吹牛”,尋求支持。

“創(chuàng)業(yè)”并非毫無收獲。張洪熱愛足球,他想過一個創(chuàng)意,去找國足隊員簽名,帶著簽名的橫幅眾籌。

2019年10月,他去了廣州,帶著一個很長的橫幅,上面寫著“二零二二卡塔爾世界杯中國隊必進(jìn)”15個大字。在國足對戰(zhàn)關(guān)島的比賽前,張洪遇到一位熱心的體育記者。記者幫他聯(lián)系到一位國足新聞官,他果真拿到了楊旭、艾克森、張琳芃的簽名。國足新聞官還贈給他兩張票,他坐在現(xiàn)場,“聽”到中國隊以7比0戰(zhàn)勝關(guān)島隊,不禁跟球迷們一起歡呼。但最終,他還是不好意思,沒有提起籌錢的事情。

2018年,他獨自一人,乘火車去重慶,拜訪心目中的偶像杜富國,向他分享了盲人外出的行走經(jīng)驗。他還認(rèn)識了剛剛登頂珠峰的“無腿老人”夏伯渝,后者為他介紹了高山向?qū)娮印?/p>

強子在登山圈赫赫有名。2016年,他帶著時年67歲的夏伯渝,登上了哈巴雪山。2017年,帶領(lǐng)7歲的法國小女孩登頂南針峰,創(chuàng)下了年齡最小者登頂世界紀(jì)錄。

范立欣用“絕對的鋼鐵直男”來形容強子,“跟他說什么都沒興趣,他只對登山有興趣。”張洪在寧波機場和強子匆匆會面時,大約也看出了這一點,他直截了當(dāng)?shù)卦儐枺?ldquo;有沒有興趣帶一位盲人去登慕士塔格峰,還有珠穆朗瑪峰?”強子的回答更簡潔:“可以,很有興趣。”

強子曾經(jīng)拒絕過一位盲人,因為對方?jīng)]有任何登山經(jīng)驗。而坐在他面前的張洪,已經(jīng)在藏區(qū)生活了七八年,攀爬過海拔6010米的洛堆峰、海拔7050米的卓木拉日康雪山,并與死神擦肩而過。那是在卓木拉日康雪山下撤途中,只差半步,他就會滑入一條冰裂縫,自由落體。

向?qū)в辛?,資金的坎兒卻始終邁不過去,張洪不免灰心。這時,一位大導(dǎo)演莫名其妙要來拍紀(jì)錄片,張洪的第一判斷是“這事兒完全不靠譜”。范立欣當(dāng)然理解張洪的反應(yīng),實際上,朋友最初講述張洪的故事時,說的幾乎是完全相同的話,“我覺得這事兒特別不靠譜,基本沒有希望”。

幸好,紀(jì)錄片導(dǎo)演的職業(yè)敏感,讓他抓住了這個故事。聊完張洪的成長經(jīng)歷,范立欣問了每個人都會好奇的那個問題:你作為一個盲人,為什么要去登珠峰?張洪的回答是:“我看不見這個世界,但我想讓世界看見我。”范立欣被這句“心靈雞湯”打動,當(dāng)即決定拍攝,“而且這不光是一個攀登或者冒險的故事,還可能是一個愛情故事。”

第一次見面后,范立欣隔三差五飛到拉薩,找張洪吃飯、聊天,吃完飯,又飛回北京。“我得讓他盡快搞清楚,我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范立欣告訴記者。

一個月后,張洪相信了。“我也沒啥便宜可占的,并且,如果真的能登頂,我自己沒辦法拍攝任何影像,如果有人跟拍,也是件很好的事情,對吧?”他向記者解釋,珠峰影像是自己無法分享給愛人的禮物。

當(dāng)張洪開始相信,更多的善意隨之而來。2020年,他收到了第一筆資金5000美元,來自一位企業(yè)家的贊助。不久,另一位企業(yè)家邀請他參加公司團(tuán)建,去云南的茶馬古道徒步。茶馬古道地形復(fù)雜,陡坡、巖壁隨處可見,團(tuán)建隊伍里沒有一個熟人,張洪還是去了。四天徒步120多公里后,獲獎隊友不約而同,都把獎金捐給了他。

正式出發(fā)前不到兩個星期,張洪終于湊齊了所需資金。

拉練中的“暴風(fēng)雪”

2021年3月30日,張洪一行從廣州出發(fā),飛往尼泊爾首都加德滿都。4月11日,抵達(dá)海拔5364米的珠峰大本營。從大本營登上海拔8848.68米的世界之巔,是全世界登山家夢寐以求的征途。

對普通的“氪金玩家”來說,珠峰南坡大本營就像一個豪華客棧。餐廳、工作室、會議室、廚房、淋浴室、干濕分離的衛(wèi)生間應(yīng)有盡有,每個登山者都有獨立帳篷,帳篷內(nèi)配有單人床和海綿墊,營地甚至還有專做中餐的夏爾巴廚師。但對于張洪,這里的一切都是升級版的陌生難題。從最簡單的通往衛(wèi)生間的路線,到最危險的拉練,他必須逐一適應(yīng)、熟悉、攻克。

曾經(jīng)沒有人相信張洪能登珠峰,也有人質(zhì)疑,張洪根本看不見,所謂的珠峰挑戰(zhàn)是不是請七八個夏爾巴向?qū)Ыo抬上去?商業(yè)攀登的快速發(fā)展,的確讓“保姆式攀登”為人所詬病。范立欣也一度擔(dān)心,張洪會不會對向?qū)н^度依賴,但后來拍攝的攀登全程讓他意識到,擔(dān)心完全是多余的,張洪一步一個腳印走上了頂峰。

實際上,拒絕“保姆式攀登”,是向?qū)娮悠鞄悯r明的態(tài)度。他在一篇珠峰的科普文章中寫道,“珠峰有錢就能登,大不了多吸幾瓶氧氣,多請幾個夏爾巴”,這樣的想法不僅傲慢,還缺少對登山的基本認(rèn)知。在他看來,氧氣只能解決8000米生命禁區(qū)的缺氧問題,無法彌補體能,而熟練的攀登技巧會影響體能,體能的好壞直接會影響到氧氣的消耗。

張洪也深知,向?qū)Щ蛟S可以偶爾幫忙操作上升器、穿脫冰爪,但在珠峰的極端環(huán)境下,“我要學(xué)會獨立操作所有裝備,這關(guān)乎我的性命。”在國內(nèi)集訓(xùn)時,他白天跟強子練習(xí)攀冰技巧,夜里躲在衛(wèi)生間,整宿跟上升器較勁兒。先是赤手,再戴上薄手套,最后換抓絨手套、羽絨手套,幾百次、上千次地重復(fù)操作,直至練出肌肉記憶。

盡管如此,第一次拉練的危險,還是讓張洪幾乎崩潰。4月18日,第一次拉練開始,目的地是珠峰旁邊海拔6100米的羅布切東峰。從凌晨3點到午后1點,張洪跟隨強子爬上了羅布切東峰的山尖。下撤時,卻遭遇了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fēng)雪。風(fēng)雪肆虐中,兩人沒配合好,張洪的頭磕在冰壁上,他對著強子爆發(fā)了:“那么危險的訓(xùn)練,到底有沒有必要?”

其實,在國內(nèi)外高峰探險中,正式?jīng)_頂前,都要先進(jìn)行拉練,既是磨煉技巧,也是讓身體適應(yīng)高山環(huán)境。但張洪太焦慮,太急于證明一切,他寧愿在攀登中受傷,也不愿在拉練中出局——他覺得那是最名不正言不順的出局方式。

暴風(fēng)雪中,兩個“鋼鐵直男”陷入了冷戰(zhàn),這還只是第一次摩擦。

在昆布冰川拉練時,張洪最擔(dān)心掉進(jìn)冰裂縫。支離破碎的昆布冰川,是攀登珠峰的第一道門檻,也是世界上最危險的冰川,因此被稱為“恐怖冰川”。無底洞一般的冰裂縫、高高聳立的冰壁、隨時可能傾瀉而下的懸冰川,還有時不時轟隆隆的冰崩……張洪看不見這些危險,每一次,強子都會告訴他,這個裂縫大概是20厘米,或者50厘米,或者1米。但不管強子說的是多長,張洪總是跨到自己的極限——1米以上。強子很惱火,為什么要做無用功浪費體能?張洪的想法源于黑暗中的本能,跨度越大,就越安全。但事實上,如果跨度太大,可能就跨到下一個冰裂縫里了。

從珠峰回到平地兩年,張洪坦然承認(rèn),“那時還是太缺乏安全感。”他告訴記者,后來才意識到,“只有百分百聽從向?qū)У拿恳粋€指令,你才能夠獲得更大的安全,這就是信任。”

等待窗口期時,張洪的膽囊炎突然復(fù)發(fā)。紀(jì)錄片中,他疼得蜷縮在被子里,看不到臉,只聽到輕微的嗚咽。他無法接受,幾年來的努力,因身體意外而付諸東流。強子也無法接受,因為在此之前,他對張洪膽囊的舊疾一無所知。在口述中,張洪寫道:“他非常嚴(yán)厲地告訴我,他們會仔細(xì)觀察我的身體情況,但與此同時也需要我本人誠實配合。”

一次次的“暴風(fēng)雪”,讓張洪意識到,在珠峰,信任關(guān)乎生命安全。然而,盲人對環(huán)境和他人的信任有多難?強子蒙著眼睛在碎石里走了一圈。原本5分鐘的路程,他走了20分鐘,每一步都很艱辛,深一腳,淺一腳。摘掉眼罩后,他對張洪的不理解完全消融:“我以前以為這里面缺少了信任,其實,在他的世界里面,可能這個信任已經(jīng)給到了最多,或者給到了極限。”

拿命在拍的紀(jì)錄片

從大本營啟程沖頂前,張洪掏出手機和身份證,交給范立欣,甚至還錄了一段“遺言”。范立欣一直留在大本營“坐鎮(zhèn)”,他自稱是整個攀登和拍攝團(tuán)隊“最菜的一個”。

范立欣不是一個愛運動的人。他得過骨結(jié)核,3歲時就做了6次大手術(shù),左膝蓋被挖掉了1/3,在醫(yī)院里躺了3年。直到現(xiàn)在,膝蓋上還有個凹進(jìn)去的小洞。“我們就是一個奇異旅行團(tuán),一個盲人偏要登珠峰,一個運動小白偏要拍珠峰,還有一個只關(guān)心登山的鋼鐵直男強子。”

為了拍片子,范立欣跟張洪一樣,開始爬樓梯,負(fù)重10公斤,每天100層。最終,他跟張洪一起登頂了羅布切東峰,但挑戰(zhàn)珠峰直接被強子勸退了。

隨張洪和強子一起攀登拍攝的,是兩位專業(yè)的高山攝影師王振和丁亮。丁亮是強子的好朋友,兩人合作多年,沖頂珠峰,也是他此行的目標(biāo)之一。王振是奧斯卡最佳紀(jì)錄片《徒手攀巖(free solo)》的中方攝影師。在他的豆瓣主頁上,每一個標(biāo)簽都意味著普通人難以企及的高度:戶外攝影師、7大洲探險家、登頂珠峰、高難度山峰拍攝。范立欣告訴記者,王振本來接了另一部片子,被自己各種忽悠,好不容易挖了過來。

在戶外圈里,王振被崇拜者稱為“神獸”,藏族兄弟則叫他“牦牛”,拍攝高海拔、極限類戶外影片是他的職業(yè),但這一次的體驗還是讓他刻骨銘心,“海拔8千米我斷氧40分鐘,心臟近乎衰竭?,F(xiàn)在回想起來,幾乎每一步都徘徊在生與死的邊界。”

有經(jīng)驗的登山者都知道,攀登途中的節(jié)奏非常重要。節(jié)奏一亂,消耗的體能就是十幾倍的。張洪是個盲人,在一個跨越冰裂縫的視頻中,普通登山者的一步,他足足用了3分鐘。而作為攝影師,不僅要背著攀登裝備、相機、電池、無人機,隨時跟著張洪,而且一會兒在前面拍,一會兒從后面拍,等隊伍過去以后,還要把機器設(shè)備收起來,然后加速趕上隊伍。

張洪曾描述他在海拔8000米左右攀登的感覺,“好像有人用手從我的嘴巴伸到我的胸腔,用力抓住我的肺,使勁向外拉拽,一定要把我的心和肺給拽出來一樣。我快要窒息,根本無法呼吸……”攝影師跟張洪經(jīng)歷了一切,并且,他們的感受是加倍的。“這是常人無法想象的困難,可以說我們攝影師是拿命在拍。”范立欣感嘆。

紀(jì)錄片中有個鏡頭,張洪一步步跨過冰裂縫上的橫梯。梯子的寬度剛好能放下兩只并攏的腳掌,梯子橫梁之間的距離,剛好能容納冰爪腳尖和腳后跟卡進(jìn)齒縫間。鏡頭自上而下,橫梯下面是一眼望不到底的幽暗深淵。范立欣告訴記者,這個鏡頭是攝影師用了一個超輕型的獨角架,就像一個加長加粗版的自拍桿。拍攝時,攝影師站在冰裂縫邊緣,手持獨腳架,把鏡頭伸到橫梯上空,“相當(dāng)考驗體力”。

張洪記得,過昆布冰川的時候,攝影師的無人機曾掉進(jìn)冰裂縫。裂縫有點深,誰也不知道里面的冰是堅固的還是脆薄的,下去以后能不能上來都是未知數(shù)。但是,如果不撿無人機,接下來的拍攝就會缺失大量鏡頭。掙扎一番后,王振自己一個人,一點一點下到冰裂縫里,把無人機撿了上來。

挑戰(zhàn)極限的不只是人,在高海拔的珠峰,設(shè)備也要接受考驗。給設(shè)備充電只能用太陽能,但2021年的登山季天氣非常糟糕,大雪一下就是三四天。昂貴的柴油發(fā)電機用不起,觀察式拍攝又要求攝影機不能停,糾結(jié)的攝影師只能把電池放在睡袋里保暖。

出發(fā)前,范立欣特意請教了一位有過珠峰拍攝經(jīng)驗的朋友。朋友告訴他,珠峰不光是氣溫低,氣壓變化還大,機械硬盤受氣壓影響,容易壞。朋友傳授他一個小訣竅,硬盤上有個特定的地方,把標(biāo)簽撕開,它里面是橡皮的,在上面戳個洞,這樣內(nèi)外氣壓就平衡了。

內(nèi)行大腕的辦法,范立欣欣然接受。出于導(dǎo)演的謹(jǐn)慎,他還做了預(yù)案,只戳了一半硬盤。到了珠峰大本營一看,50塊硬盤壞了40塊,而且壞得毫無規(guī)律。來不及崩潰,范立欣趕緊跟直升機飛行員聯(lián)絡(luò)感情,請他們幫忙,每天把硬盤帶下去,拷貝后再把新硬盤帶回來。問題層出不窮,范立欣說,拍攝難度不亞于攀登一座紀(jì)錄電影的“珠峰”。

8700米的放棄與攀登

攝影師拍攝了360個小時的素材,但在距離峰頂只有100多米時,攝影師和向?qū)娮佣紡膹埡樯磉呺x開了。

每小時50公里的風(fēng)速,外加降雪,氧氣瓶的調(diào)節(jié)閥被凍住了,氧氣正在不知不覺中慢慢泄露。雖然準(zhǔn)備了3份備份的氧氣,但氧氣還是不足以供團(tuán)隊所有人繼續(xù)攀登。在8700米的奪命海拔地帶,如果沒有氧氣輔助,一般人可能連10分鐘都挺不過。如果整個團(tuán)隊繼續(xù)攀登,每個人都兇多吉少。

生死關(guān)頭,強子決定,包括他和兩位攝影師在內(nèi)的五個人下撤,把足夠的氧氣留給張洪,還有狀態(tài)最好的三個夏爾巴向?qū)?,讓他們繼續(xù)沖頂。

在四姑娘山,在慕士塔格峰,在一次次集訓(xùn)和拉練中,經(jīng)過兩年多的磨合,強子已經(jīng)成了張洪在高山上最默契的眼睛。突如其來的決定,一度讓張洪心生退意,“我們一起來的,我們一起爬,一起下。”但強子對他說:“我們以后還有機會登頂,對你來說,你可能一生就這一次機會。”說完,強子往頂峰的方向輕輕推了他一把,讓他繼續(xù)前進(jìn)。

張洪記得,強子的語氣很平靜。但在珠峰大本營,范立欣聽到的是對講機那頭的泣不成聲。強子和丁亮此前都沒有登頂過珠峰,作為登山者,世界之巔的風(fēng)景,是他們無法抗拒的誘惑。如果此行只是他們個人的攀登,不是陪伴張洪的節(jié)奏,氧氣亦足夠他們登頂并下撤。但丁亮是一名攝影師,有自己的職業(yè)準(zhǔn)則,強子是一名職業(yè)向?qū)?,深知帶張洪平安回家,比登頂珠峰更重要。他們必須在海?700米放棄。

下撤到四號營地后,強子跟范立欣說,張洪這么多年太苦了,“這次要上不去,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再籌到錢,再來一趟,再爬一趟,還能不能爬上去,我真的不想讓他再遭一遍罪了。”在對講機里,范立欣聽到強子和丁亮的哭聲,也忍不住飆淚。

大約是顧慮到登山家的公開形象過于“硬核”,三個男人痛哭的花絮,范立欣很少對外講。張洪跟強子分開后的故事,紀(jì)錄片中也沒有過多呈現(xiàn),留給觀眾的是長達(dá)45秒的黑場,伴隨著張洪重重的喘氣聲。

張洪說,剛剛分開的幾分鐘,他的腦子一片空白。走了沒多遠(yuǎn),他突然驚醒,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和崩潰。“我和夏爾巴之間沒有任何的語言交流,他們講英文,我只會講中文。”張洪只能聽懂最簡單的幾個單詞,“go、up、stop”之類,他幾乎是被夏爾巴向?qū)?ldquo;連哄帶騙”,爬完了最后的100多米。

近乎絕望時,他問夏爾巴向?qū)?,還有多久登頂。對方回答,半小時。一個又一個“半小時”后,仍然沒有登頂。后來,張洪才知道,全世界的夏爾巴向?qū)Ф际沁@么回答登山者的。

海拔8790米處,聳立著珠峰的最后一道攔路虎——希拉里臺階。這是一條寬度僅30厘米左右的山脊,兩側(cè)都是萬丈懸崖,“左邊掉下去2400米就是尼泊爾,右邊掉下去3600米便是中國的西藏。”山脊遠(yuǎn)看像一片刀刃,通常只允許一人通過。2019年的珠峰“大堵車”事件就發(fā)生在這里,因為攀登的人太多,約250至300人阻塞在前往山頂?shù)淖詈笠坏揽采希率?1人身亡。張洪登頂前12天,兩位世界知名的登山者在希拉里臺階遇難,他們已經(jīng)征服了七大洲最高峰中的六座,珠峰是最后一座。

到達(dá)希拉里臺階時,張洪已經(jīng)走不動了,冰爪在巖石表面直打滑。他只好蹲下,一只手抓住路繩,另一只手當(dāng)“眼睛”,先摸自己的腳尖,然后順著腳尖往前一寸一寸地觸摸,尋找安全的落腳點。確定了落腳點,再用手去尋找身體的支撐點,最后把腳邁出去。

走不動的時候,他會用左手撫摸右肩上的國旗,“這時候我好像會看到很大的五星紅旗,看到我愛人在向我鼓掌,因為我愛人在我腦海里面永遠(yuǎn)停留在20歲的模樣。”

有一次,張洪邁出去的右腳還沒著地,突然聽到夏爾巴大吼:“No!No!Stop!Stop!”他趕緊收腳,下山后,才從翻譯口中得知,那只腳一旦跨出去,他落下的位置就是2000多米的懸崖。

步步驚心,花了近兩個小時,張洪通過了希拉里臺階。

北京時間5月24日上午9點,登頂?shù)哪且豢?,張洪后知后覺。喜悅和放松的感覺只有兩三秒,更大的恐懼就籠罩了他,“因為那個時候我不知道幾點鐘了,不知道時間,你就無法判斷登頂是早還是晚,有沒有時間下撤。”張洪始終牢記著拉練時營地指揮對他說的話,頂峰不是最終的目標(biāo),登頂只是一半路程,你的最終目標(biāo)是回到大本營。一個殘酷的事實是,超過90%的死亡事故是從海拔8000米開始的,其中很多都發(fā)生在登頂之后。

“我要活著下去。”這個念頭讓張洪忘記了來之前的種種設(shè)想,喊口號、擺pose,統(tǒng)統(tǒng)都忘了。簡單拍了幾張照片、一段視頻,他催促夏爾巴向?qū)?,go down,go down。

下撤的路途果然更兇險,張洪不記得自己摔了多少次。有一次摔倒后,他好像做了一個溫暖的夢,周圍不冷了,狂風(fēng)聽不到了,“身體好像飄起來,天邊甚至還飄著七彩祥云,遠(yuǎn)處的陽光照射過來無比溫暖。”

他好像聽到了夏瓊的聲音:“你說過,回來以后給我買一輛汽車的。”張洪的意識回來了,他被夏爾巴向?qū)拘眩瑨暝榔饋怼?/p>

5月25日晚上,張洪回到了二號營地。二號營地海拔6400米,已經(jīng)是比較安全的地帶。連續(xù)攀登50多個小時,水米未進(jìn),張洪倦極而眠。事后他才知道,此時的強子正面臨著又一次艱難抉擇。

沖頂珠峰的窗口期只剩5天,如果錯過,只能等一年之后。從8700米下撤途中,強子一直抱著一絲希望,再過兩天,如果天氣好一點,“還可以再沖一次。”已經(jīng)把張洪安全帶回了二號營地,是陪他回到大本營,還是從二號營地向上,再次沖頂?誘惑近在咫尺,第二次的克制比第一次更難,但強子最終還是打電話給范立欣,這一次他沒有哭:“我今年就不爬了,我一定要把張洪帶下來。”

5月27日9時,張洪和團(tuán)隊所有人一起,安全回到了南坡大本營。脫去冰爪,雙腳回歸大地,曾經(jīng)的摩擦與芥蒂煙消云散。第二年,強子再次來到珠峰,登頂成功。第三年,珠峰上“過命的”信任和承諾依然影響著張洪,他在微信朋友圈寫道:“沒有經(jīng)歷過海拔8000米以上的雪上攀登,永遠(yuǎn)無法理解什么叫‘不登山,無兄弟’。”

心中那座看不見的頂峰

張洪登頂?shù)哪且惶?,夏瓊第一時間接到了范立欣的電話。她正在醫(yī)院診室給病人理療,聽到消息,一下子繃不住,“眼淚自己就滾出來了”。她慌忙躲到簾子后面,平復(fù)情緒。

夏瓊不愿意在眾目睽睽之下落淚,尤其是面對張洪,她總是笑聲朗朗。張洪登山多年,離別時常發(fā)生。夏瓊為自己安排了很多事情,建讀書群、去健身房擼鐵、學(xué)習(xí)開車考駕照。

張洪去尼泊爾前,兩人告別,隔著車窗,她霸氣地“命令”老公:“不管上不上得去,都要平安回來,你自己的老媽你自己回來養(yǎng),你自己的兒子你自己回來教!”2021年登山季的每一天,她都在加班,最早一個到,最晚一個走。“那年我被評為單位的優(yōu)秀個人員工,1000多個人,就那么兩三個名額。”

紀(jì)錄片的末尾有一個“彩蛋”,那是張洪一直想為夏瓊做的一件事——帶她去看海。范立欣扛著攝影機,拍下了張洪秘密籌劃的驚喜。下車前,夏瓊以為只是陪張洪去見朋友,她在車上睡著了。車子一路開到深圳的海邊,她被叫醒,眼前是夢想多年的大海。她難掩雀躍,說了一句讓張洪震撼、也讓觀眾“重新相信愛情”的話:“你的夢想是向往高山,我的夢想是向往大海,事實證明,高山和大海是可以在一起的。”

在大本營錄的“遺言”里,張洪對妻子說:“如果我能回來,我會加倍地彌補,努力讓你過上相對正常的生活。”這個承諾,張洪做到了。他們買了一輛二手車,夏瓊不敢上路,張洪說,我陪你練。然后,他坐在副駕駛座上,“瞎”指揮。第一次駕駛,10多公里的路,兩人開了一個多小時,一會兒熄火一次,但誰都沒發(fā)脾氣。

“人除了生死,其他都是擦傷。”采訪中,談到珠峰之行對張洪的改變,夏瓊這樣說,“他不像過去那么急躁了,對于我來說,這是最好的禮物。”

不僅是對夏瓊,與從前的自己握手言和后,張洪發(fā)現(xiàn),兒子天海突然成長了很多。去年暑假,他帶著天海參加戈壁灘徒步。108公里的高溫跋涉,整整4天,天海不僅走了下來,而且全程沒有抱怨,還會照顧老爸。

首登珠峰的盲人艾瑞克下山后,團(tuán)隊負(fù)責(zé)人告訴過他一句話,不要讓登頂珠峰成為你做過的最棒的事情。張洪沒有聽說過這句話,但從封閉心房的硬殼中走出后,不知不覺,他做的“最棒的事情”越來越多。

他敞開心扉,公開講述從前只字不提的原生家庭,講述失去光明后的百轉(zhuǎn)千回,把自己的故事寫成了一本書《看不見的頂峰》。他去殘聯(lián)、學(xué)校、機構(gòu)演講,在北京市盲人學(xué)校,一個殘障學(xué)生聽完后大聲宣告:“我也想去珠峰。”

今年11月18日,紀(jì)錄片《看不見的頂峰》榮獲第二屆中國華語紀(jì)錄片大會最高獎——“特別推薦年度紀(jì)錄電影”。張洪在朋友圈發(fā)布喜訊,配文寫道:“人生就是一段登山的旅程,我們每天都在攀登心中那座看不見的頂峰。”同樣是在這個月,他報名的國際公益管理課程剛剛開始。張洪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從零開始,在公益的領(lǐng)域繼續(xù)攀登。

責(zé)任編輯:李佩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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