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要像炬火一樣,
有一分光發(fā)一分熱。
在上海,比網(wǎng)紅武康路更吸引當(dāng)?shù)啬贻p人的,是巨鹿路——游客少,酒吧、咖啡廳多,是早C(指咖啡)晚A(指酒)的好去處。
街上,高大的法國梧桐遮天蔽日,掩映著獨棟洋樓和海派里弄,如果穿越回100年前,或可與徐志摩、陸小曼、訪滬時的泰戈爾為鄰。
趙巍巍上班的地方就在這里,“穿越”這事兒他常做。
作為B站賬號“云社”的主編,他的腦海里每天都要上演“穿越”戲碼——魯迅和林黛玉一起說相聲是什么樣?
捧哏、逗哏站定,驚堂木一響,引來一陣掌聲,林妹妹捏著嗓子先道:“這掌聲是單給我一個人的,還是其他人都有?”
魯迅仰頭叉腰回說:“在我面前有兩份掌聲,一份是我的,另一份也是我的。”一出“從紅樓夢到三味書屋”開演了;如果林黛玉碰見張麻子,《讓子彈飛》就變成了“黛玉擒麻記”;而魯迅一旦碰上周樹人,戰(zhàn)力直線上升,會對當(dāng)今社會怪象極盡諷刺之能事,“一鍵三連”,百萬播放猶如探囊取物。
· B站視頻UP主“云社”主編趙巍巍。
“剛開始做視頻的時候完全沒有想到會有這么多人看。”趙巍巍說。他是“95后”,讀著魯迅長大,一畢業(yè)就進了自媒體行業(yè),把愛好當(dāng)職業(yè),迷茫過,焦慮過,但最終讓他篤定的是,“年輕人要像炬火一樣,有一分光發(fā)一分熱”。
采訪中途,雷聲轟然響起,窗外大雨傾盆,我們的對話一直沒有被打斷。
“云社”不只講段子
2022年4月,因為疫情,趙巍巍宅在家里,閑來無事,翻到網(wǎng)上一條關(guān)于“魯迅文學(xué)”和“林黛玉文學(xué)”的段子。
“類似一張?zhí)詫毧头奶祉撁娼貓D,賣家用魯迅口吻,買家用林黛玉口吻,兩個人就發(fā)貨問題開始對話。例如,別的妹妹都發(fā)貨了,怎么獨獨少了我的?”趙巍巍回憶,“越看越有意思,轉(zhuǎn)頭一想,網(wǎng)上都是圖片,做成視頻會不會更好呢?”
這個想法讓已在自媒體行業(yè)摸爬滾打5年的他,燃起了新的創(chuàng)作欲望。說干就干,拉上工作室的視頻后期和插畫師,文案、插圖、配音,3個人分工明確,一周后,第一期視頻《如果魯迅和林黛玉說相聲》新鮮出爐。
· 趙巍?。ㄓ遥┰诠ぷ魇液秃笃谕掠懻撘曨l制作。
畫面中,只見紅色的幕布拉開,林黛玉穿著件淺紫色襦裙,略施粉黛,施施然登場,旁邊是穿著青色長衫,留著標(biāo)志性平頭短發(fā)和一字胡的魯迅,臺下坐著身著現(xiàn)代裝的“吃瓜群眾”。
畫風(fēng)簡單粗糙,寥寥幾筆,人物勝在神似。
只見,林黛玉一努嘴,嗔怪逗哏魯迅覺得她不如別的捧哏。魯迅波瀾不驚,開口道:“我聽人說,比較并不是缺點,總是和人比,不和自己比,這才是缺點。”
“喲,那是我愛比較了。”林黛玉沒好氣了。“這固然不是你的錯,中國人的性情總是喜歡比較。一旦想到比較,就想到差距,想到差距就想到不愛,想到分手,或許不幸就是比較出來的罷。”
此處化用了魯迅《而已集·小雜感》中的“一見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體”的論證技巧,可謂精妙。
可林妹妹并不買賬:“我知道你是信口開河,哄我開心罷了。”魯迅不緊不慢地辯解道:“我大約的確說的是真心話。”“大約”與“的確”連用,這是小學(xué)生都知道的魯迅體,臺下的“吃瓜群眾”會心地哈哈大笑,鼓起掌來。
“剛開始做視頻純粹是為了搞笑。取名‘云社’意思是云上相聲社,為什么要讓魯迅先生說相聲,就是因為年輕一代都是看著春晚相聲長大的,對這種語言藝術(shù)形式特別熟悉。至于畫風(fēng),就是最簡單的插畫,配音也不追求專業(yè)的播音腔。”
趙巍巍解釋說:“因為這些都是外在的東西,最重要的是文本。魯迅、林黛玉怎么說話,魯迅體怎么活學(xué)活用,這些花在文字上的功夫才是‘云股東’買賬的根本。”
“云股東”指的是最初關(guān)注“云社”的幾千名網(wǎng)友,就是憑著這幾千粉絲的小賬號,撐起了第一條視頻的百萬級播放量,大量新粉絲涌入評論區(qū)催更——“想看林黛玉和孫悟空”“讓魯迅和周樹人說一段”。
“云社”有求必應(yīng)。兩個月后,由“魯迅”和“周樹人”出演的相聲《你們那好好說中文判幾年》刷新賬號播放量紀錄,達到1000余萬,成為該賬號迄今為止最叫座的視頻。
“每每看到無語子、絕絕子、寂寞子,都不免好奇起來,他們那里好好講中文須得判幾年?”魯迅開門見山,談?wù)撈甬?dāng)今中文使用怪象,“我常常想,倘若蘇軾生在現(xiàn)代,真該‘跺腳腳’找個地縫了。他的詞大抵被迫寫成:遙想瑜瑜子當(dāng)年,喬喬子初嫁子。”
這次捧哏從林黛玉換成了周樹人,他順著魯迅的話說:“一幫粉絲估計會到他的微博下面,一口一個軾軾子、坡坡子。”
兩人插科打諢后,進入正題,魯迅說:“我向來是不愛如此說話的,也警惕如此說話。”
“確實如此,但有時我又覺得,說幾句YYDS(永遠的神)、絕絕子好像并沒有大礙。流行詞也就一些人用嘛,而且最終都會不流行。”周樹人說出了一些人的看法。
“看似如此,實非如此。”魯迅正色道,“這些流行詞看似非主流,但傳染性極強,當(dāng)使用的人迅速增多后,便會反噬主流。蓋因當(dāng)使用的人足夠多時,主流便忍不住開始從流,而主流一用,又會引來更多人跟風(fēng)效仿,結(jié)局就是,大規(guī)模感染。”
末了他又補充道:“文字乃文化之根本,對文字的改造,即是對人思維最本質(zhì)的一部分的改造——對文化的改造。長此以往,不堪設(shè)想。”
這期視頻是“云社”轉(zhuǎn)型成功的標(biāo)志,自此,“云社”不再只輸出段子,博人一笑,更重要的是發(fā)現(xiàn)當(dāng)今社會種種怪象——國產(chǎn)劇怪象、小區(qū)名怪象、暢銷書怪象、古風(fēng)歌曲怪象……由這些怪象引申出鞭辟入里的觀點,引人發(fā)笑的同時更引人深思。
“講段子套用誰的話都可以,但是觀眾看久了就會審美疲勞。內(nèi)容的骨肉是觀點、思想、洞察,在這個一味追求短平快的網(wǎng)絡(luò)氛圍里,‘云社’還是想和大家聊些硬核的東西。”趙巍巍說。
· “云社”的視頻中談到許多社會怪象。
荒村與羅漢豆
如今,“云社”在全網(wǎng)已經(jīng)累積了300余萬粉絲,他們和趙巍巍一樣大多是“Z世代”。
這是渴望自由、追求自我,不墨守成規(guī)的一代人,喜歡上“橫眉冷對千夫指”“我以我血薦軒轅”的革命斗士魯迅,對他們來說就像呼吸一樣簡單。
“魯迅不僅是民國青年,也是我們這代人無可取代的‘精神愛豆’。”趙巍巍說。話說回來,雖然如今的趙巍巍熟讀魯迅,但在讀書時,他也和許多同學(xué)一樣,“一怕寫作文,二怕周樹人”。
“最早是從語文課本上了解魯迅,覺得文字很艱澀,讀不懂。非要說印象特別深刻的地方,就是《社戲》里的羅漢豆——月夜里,迅哥兒和阿發(fā)、桂生一群人停船上岸,偷來幾捧烏油油的羅漢豆,生起火苗,撒上雪白的鹽,煮好豆子,享受美味。隔著書本,我仿佛就能聞到豆子鮮美的味道。后來長大了才知道,這就是作家的筆力。”
“魯迅在《故鄉(xiāng)》的開頭寫‘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這處景物描寫也讓我念念不忘。”趙巍巍說,“之所以有感于這些意象,是因為我和迅哥兒一樣,長在江南水鄉(xiāng)。”
· 年輕人熟悉的魯迅金句。
1995年,趙巍巍出生于江蘇揚州,小時候讀魯迅只記得吃喝玩樂的段落,高中開始看雜文,那些對麻木國民、黑暗社會的批判文字鋒利如刀。
趙巍巍認識了魯迅作為思想家、革命家的一面后,不知不覺受到他的感召,成了“憤青”。
高考那年,趙巍巍本來打算報考文科相關(guān)專業(yè),但最后在家人建議下學(xué)了材料專業(yè)。本科4年,他沒有放棄對文學(xué)的熱愛,金庸、余華、史鐵生……他忙里偷閑總是捧著書看。
那會兒,微信公眾號方興未艾,他趕著風(fēng)口開了賬號,在上面寫書評。雖然一篇只有幾千的閱讀量,但他越寫越起勁兒,也給雜志社、文學(xué)刊物投稿,筆耕不輟,發(fā)表的文章越來越多。
愛好和專業(yè)兩手抓,趙巍巍的本科生涯忙碌而充實。臨近畢業(yè),上海同濟大學(xué)給了他保研名額,雜志社也給他拋來橄欖枝。但思來想去,他最后都放棄了。
2017年,剛畢業(yè)的趙巍巍拎著行李箱直奔上海,來到一家自媒體工作室,一干就是7年。
“做自媒體比較自由,不太受約束,我喜歡這種創(chuàng)作氛圍。做‘云社’之前的5年也出過爆款文章,積累過不少粉絲,但各方面數(shù)據(jù)和現(xiàn)在比還是有差距。所以你看,想靠興趣、熱愛闖出一條路,被更多人看到,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趙巍巍感慨。
不是魯迅嘴替,是網(wǎng)友嘴替
不同于大多數(shù)自媒體博主在鏡頭前的能言善辯、滔滔不絕,同事一致認為,趙巍巍的書生氣比較重。
“我可能受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感染多一點。”趙巍巍笑著說。
做“云社”這兩年,他最怕一件事——被叫做“魯迅嘴替”,每當(dāng)有人說他是“B站相聲區(qū)的魯迅”,他都會有壓力。
“‘云社’代表不了魯迅先生。現(xiàn)在大家對我們的觀點和選題要求更高了,總怕辜負這些期望。”趙巍巍解釋,“能夠聊一些網(wǎng)友們感興趣也值得討論的話題,幫大家把想說的話說出來,成為網(wǎng)友們的嘴替就已經(jīng)滿足了。如果還能順便讓人喜歡上文學(xué)和閱讀,那是榮幸。”
為什么100年前的人讀魯迅,100年后我們還在讀?“雖然社會的經(jīng)濟、科技水平提高了,但人性中最根本的東西不會變。魯迅先生的文字放在今天依然適用。”
· “云社”與出版社聯(lián)名推出《魯迅作品:他和他的覺醒年代》。
當(dāng)記者問起趙巍巍最喜歡魯迅先生的哪篇文章時,他說是《吶喊》的自序。“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么,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
魯迅在這篇文章中寫下自己從給父親抓藥,后來學(xué)醫(yī),又以筆為槍,在《新青年》發(fā)表《狂人日記》的人生轉(zhuǎn)變。曾經(jīng)的困頓青年,最終扛起新文化運動的大旗。
放在今天,網(wǎng)友們大概會說,迅哥兒踐行了“人生是曠野”這句話。而100多年后,對“持續(xù)內(nèi)卷、偶爾躺平”的現(xiàn)代青年來說,人生還是不是曠野?
“云社”最近發(fā)布的一條視頻談了這個話題,聽聽魯迅會怎么說。
“魯迅一定會告訴你,從來如此便對嗎?一個人是否要走大多數(shù)人走過的路,過模版化的人生還是追求自由,這些問題都需要你自己去思考。他不會給出一個具體的方案,對100年前的青年也是如此。”
“他鼓勵他們自主地選擇。當(dāng)青年人站在命運的十字路口,他總是在后面,輕輕地推一下,讓他們往前邁,‘因為希望是在于將來’。”
監(jiān) 制: 張 勉
編 審:蘇 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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