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編劇藍小汐看了《大城小室》這部小說,“它很真實,每個人物我都能感知到喜怒哀樂,時間跨度有十幾年,展現(xiàn)了大時代里普通人的人生,這蠻吸引我的。”她接下這個項目,并與主創(chuàng)團隊定下了“溫暖現(xiàn)實主義”風格的故事基調。到2022年秋天,她在電腦上敲出“全劇終”三個字,此時已跨越四輪季節(jié)變遷。2023年,電視劇《一路朝陽》播出,成為了近期的話題之作。
原著的故事基調比較殘酷,幾乎每個角色都陷在都市中的名利大網(wǎng)里浮沉掙扎,在文學作品中這種描寫有其真實性,但在電視劇里,這樣的人物塑造和故事脈絡,從市場和審查角度來說,幾乎沒有可能登上小熒屏。因此,劇本改編首先要改變的,就是原著的氣質和基調。“根據(jù)‘溫暖現(xiàn)實主義’的定位,既要真實、接地氣,也要有造夢空間,還要平衡真實與造夢的關系。我們也做了很多的嘗試,一次次推倒重來,”藍小汐表示,“最后保留了主要人物的職業(yè),故事線索,但對人設、情感、構架做了顛覆性的調整。”
澎湃新聞記者專訪藍小汐,聊到這部劇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種種細節(jié)和考量,也聊到了該劇創(chuàng)作之外,那些讓人唏噓的時代和人事的變遷。
【對話】
這是一份“勢均力敵”的愛情
澎湃新聞:黎光(王陽 飾)和李慕嘉(李蘭迪 飾)這組情感關系,播出時關注度挺高的,人設本身和感情戲處理上,有沒有一些比較具體的細節(jié)可以分享的?
藍小汐:黎光和李慕嘉的愛情,這份愛情要落地,還要造夢。因為這畢竟是一個現(xiàn)實題材的都市故事,它不是純偶像劇。那李慕嘉為什么愛上黎光,黎光又為什么愿意為李慕嘉一步步放下身段,在愛情面前露出忐忑和謙卑的姿態(tài)來?這種度的考量其實挺難的,寫作過程中也不斷在權衡。
譬如李慕嘉跟黎光認識之初有過幾次偶遇,偶遇怎么讓觀眾覺得不突兀,我做了很多設計,最后設定成李慕嘉去給北方置業(yè)的趙總送文件時手機壞了,然后誤以為黎光是私房菜館的經(jīng)理,拜托他幫忙遞文件,鋪了這么一層,再做他們工作中的交集,這樣一層一層的遞進,把他們倆的情感做出起承轉合,讓觀眾看見和相信他們愛上彼此的過程,這份愛情是怎樣一步一步成立的。
澎湃新聞:網(wǎng)上對這組年齡和階層相差較大的人物關系也有質疑。比如李慕嘉在向黎光求婚時,表示放棄財產(chǎn)和繼承,卻愿意承擔債務和風險,反復強調跟黎光感情的純粹性。在編劇的創(chuàng)作考量里,李慕嘉在這段感情中,有沒有自我美化的部分,就像有些觀眾所質疑的那樣?
藍小汐:劇里,吳劍秋(高葉 飾)一上來就說過,黎光是“老狐貍”“老江湖”,如果李慕嘉僅僅是自我美化和偽裝,她沒有一腔真心,黎光怎么可能看不出來?又怎么會深愛李慕嘉?
李慕嘉遇到黎光的時候就意識到,她沒辦法抵抗黎光的魅力,但她也認為“我也沒能力維持這段關系”,所以她后撤了。這份“后撤”不是愛情里的欲擒故縱,而是她覺得自己Hold不住,超綱了,所以索性不要,這是她的清醒。
但真的相愛以后,李慕嘉為了跟黎光有一個家,不要股份不要錢不要遺產(chǎn),這更不是她的自我美化,是她的孤勇,這和她沖進吳劍秋辦公室說,“給我一個月時間,我不要工資不要工位”是一樣的。
而我們想做的黎光,也是有血有肉的人,而不僅僅是金光閃閃的“霸總”。他有理想,同時也為了建筑理想承擔了巨大壓力,從金光大道到窮途末路,可能就是一夜之間的事。當他處于至暗時刻時,李慕嘉用她的方式給了他莫大的撫慰,那一刻,他真的愛上了她。而真正愛一個人時,就會不自覺地卑微,黎光也是如此。
黎光在李慕嘉身上看見了自己,所以這份愛情看上去好像年齡閱歷相差很大,但它是勢均力敵的。這是我們在做劇本時想要達到的感覺。
澎湃新聞:《一路朝陽》里有三組愛情,李慕嘉和黎光是比較都市精英階層的愛情想象,田蓉(王菊 飾)和李萬兵(徐紹瑛 飾)、陳青(張藝上 飾)和高暢(劉恒甫 飾),這兩組人物關系和愛情樣態(tài),創(chuàng)作上的思考是怎樣的?
藍小汐:田蓉和李萬兵是特別接地氣的一對,兩人從談戀愛開始,吃路邊攤、睡上下鋪,背了巨大的房貸,省吃儉用扣扣搜搜,但感情特別好。可兩個人進入婚姻以后,又遇到各種各樣的問題,田蓉進入婚姻后想安穩(wěn)下來,但李萬兵覺得老婆比自己強,想證明自己,就捏著一個單元的房子不撒手,背了巨債,兩個人的關系,也因為這份巨債而進入緊張狀態(tài)。他們的關系和生活,成也是房子,敗也是房子。
陳青和高暢是海歸知識分子,帶著理想主義回京創(chuàng)業(yè),但理想落地之后,特別是有孩子之后,陳青認為理想是需要房子作為載體的,房子是這個家的“殼”,但高暢創(chuàng)業(yè),希望到更廣闊的地方去,而不必拘在一座城市,一個房子里,他們的關系也是在幾進幾出,各種磋磨之后,終于達成一致,一家子去了銀川,他們是一個相對理想化的狀態(tài)。
寫人性里共通的東西,真實才能打動人心
澎湃新聞:劇中幾對人物都有了一個溫暖向上的結尾,但劇中人物面臨的困境,可能是咱們一代人面對的普遍困境,比如北漂難,買不起房,創(chuàng)業(yè)失敗。作為編劇要去回答這些普遍困境,找到一個答案,這還挺難的?
藍小汐:我在做劇本的過程中也嘗試過,比如讓高暢和陳青一直在看房子,雖然學區(qū)房不盡如人意,但他們就執(zhí)著在這個事情上了。我覺得寫得很擰巴,這個事兒沒完沒了,而且解決不了,雖然由此引發(fā)的戲劇矛盾可能是好看的,但我會覺得,這種寫作方向,始終是“管殺不管埋”,那不是我們想要的,還是希望在這些人物的難題上,去為他們思考一種新的可能性,一個新的突圍方向。我們想跟觀眾探討,是不是有時候也可以換一個思路,換一個賽道生活,而不是拘泥于某一種對成功和幸福的片面定義。
澎湃新聞:田蓉、李慕嘉是都市中相互扶持的兩個女孩,她們的友情很動人,這組人物關系有沒有一些現(xiàn)實生活中的經(jīng)驗或者觀察?
藍小汐:特別多,我是非常相信友情的人,譬如劇中幫朋友搬家,幫朋友撓癢癢,面試借朋友的衣服和包,都是我和朋友間發(fā)生過的事兒,所以寫的時候,很多真實經(jīng)歷信手拈來。
田蓉對標的就是我一個朋友,她畢業(yè)買了房,為了省錢,自己裝修自己刷墻,當時她一個人搬床架上樓,為了保護床架子,自己差點摔一跤,路過的阿姨就說:姑娘你注意啊,別摔著了。她說:我有醫(yī)保,床沒有,我要保護這張床。她身上特別有田蓉的勁兒,苦中作樂,積極陽光,我就是比著她在寫田蓉。
這部劇寫了很長時間嘛,以前我經(jīng)常會在吃午飯的時候,跟朋友們說,我今天寫了一場什么什么戲,好喜歡啊。
其中有一個朋友,她的性格很像李慕嘉,給了我很多靈感:她有原則,卻很謙和的,有親和力,有一種溫和的力量。今年二月份,她查出重病,我前面說那個保護床的朋友,幾乎在醫(yī)院一直陪著她,她每次病情的反復,我們都在,但我們沒辦法拉住她。她走的時候捐了眼角膜,我們相信,她的眼睛還在這個世界看著我們。
我每次看這部劇,看到我曾經(jīng)跟她聊過的段落就會哭。寫的時候我還跟她說,等這個戲播了,你一定要帶著你全家一起看啊,可現(xiàn)在我的好朋友不在了,她變成天使了。
澎湃新聞:我看這部劇時,因其時間跨度而有一種人事變遷帶來的唏噓,這個人離開,那個人到來,以為會是永恒的事物發(fā)生了變化,諸如此類。而其中北京樓市十年變遷這條線索,串起了這種人事變遷。
藍小汐:在這個項目里,這方面我們做了非常多資料搜集。咱們的故事是從2007年開始,從當時北京的樓市新聞,再到每個小區(qū)每套房子多少錢,然后同地段的新房、二手房的差價多少錢,當時的售樓小姐怎么推銷,中介怎么描述二手房,這些都是要去找資料的。
比如劇中田蓉媽媽給她60萬首付,然后把這60萬拆開買三套, 也就是每套20萬的首付,在北京什么地段能買到什么樣的房子,以及房子在什么節(jié)點賣掉,能賣多少錢,然后田蓉拿著這個錢可以置換到朝陽區(qū)什么地方等等劇情細節(jié),我們都做過非常細化的案頭工作。
這些資料一是找了行業(yè)人士做采訪回顧,但2007年到現(xiàn)在,房地產(chǎn)行業(yè)的人都換了幾波了,就算找到從業(yè)十幾年的,他好多事兒也記不清了。所以除了采訪,我們也自己找了很多資料,包括那個時候什么樓是有的,什么樓是后來建的,哪個樓盤地鐵幾號線能到,哪條地鐵線是什么時候通車的,都有去查過。初稿劇本里,寫到這些樓盤,也都用的是真名,到后面定稿的時候才改的名字。
澎湃新聞:劇中金瓏灣這個小區(qū)很有意思,它是李慕嘉和田蓉的夢中情房,也代表了某種成功和夢想。想聽聽對于你這方面的創(chuàng)作思考。
藍小汐:我當時寫金瓏灣這個樓盤,對標的就是北京某老牌豪宅小區(qū)。這個小區(qū)在核心地段,有管家,有人車分流,小區(qū)環(huán)境像公園一樣,在那個時代這樣的豪宅產(chǎn)品不多,住進去不容易,所以成為Dream house。田蓉和李慕嘉跟金瓏灣反復糾纏,是我們一開始就想好的戲劇點。從遠觀,到靠近,再到住進去,享受這樣的居住環(huán)境,成了劇中兩個女生階段性的人生目標和勝利成果的標志。
但問題是,當真的抵達了曾經(jīng)的目標后,她們會發(fā)現(xiàn),并沒有她們曾經(jīng)想象的那么開心,人生還是有新的艱難險阻,有新的問題,不是這個房子能解決的,甚至房子本身也會帶來問題。
澎湃新聞:這個故事的創(chuàng)作,中間經(jīng)歷了疫情三年。三年,一個狂熱的地產(chǎn)時代過去了,可以說,房地產(chǎn)市場和老百姓對于房子的看法,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那有沒有想過,這部作品如果是在疫情前面世,它收獲的評價,可能是跟現(xiàn)在截然不同的?
藍小汐:對,所以我們總說一個作品有一個作品的命運。如果我們在一個房地產(chǎn)火爆,消費者狂熱的階段播出,可能會有更多觀眾表示:你都有這么多房子了你還不快樂,太假了。以前嘛,只要買房子肯定是賺的,你背再多的貸款,賣一套房子什么都有了對吧?現(xiàn)在呢,確實有人因為房子太多,背太多房貸,一下斷供房子就被法拍的例子。所以像田蓉后面受房子所累的劇情,觀眾就更能理解。
澎湃新聞:在項目選擇方面,有什么樣的經(jīng)驗和標準?
藍小汐:拿改編項目來說,我喜歡的都是體量比較小,創(chuàng)作空間比較大的項目。而且我還蠻相信直覺的,一個項目或者故事特別打動你,你才有創(chuàng)作欲望和熱情嘛。
市場上好多人說現(xiàn)在編劇在做“產(chǎn)品經(jīng)理”,其實我個人感覺還好,因為我產(chǎn)量不多,你看《一路朝陽》就做了四年,所以基本沒有這種苦惱。而且我也很幸運,遇到的甲方都很尊重編劇,也很專業(yè)。
澎湃新聞:文學和電視劇受眾和創(chuàng)作都是有差異的,作為編劇,怎么理解這個“差異”的?
藍小汐:首先,文學和電視劇的創(chuàng)作當然是有共性的,我們都要去寫人性里共通的東西,去寫真實的、能打動人心的東西。其次,我是寫小說出身,影視版權賣掉以后,開始做自己小說的編劇,才走上編劇這條路的,那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小說和劇本的寫法完全不同,小說你可以追求文筆,追求心理上非常細膩的描摹,但劇本要直白精煉,要有起承轉合的節(jié)奏。小說可以場景天馬行空,但劇本,你的場景必須能落地,導演拍得出來,你的人物,也要讓演員能感受到共情。
澎湃新聞:劇本臺詞要求生活化,但要寫十幾號甚至幾十號人物的臺詞,你們編劇怎么做到讓他們的臺詞有所區(qū)分?
藍小汐:我沒受過劇本寫作的專業(yè)訓練,剛入行的時候,挺容易把十幾個人的臺詞,寫得都像一個人說出來的話。從2010年開始寫劇本,我就是不停地寫,每天寫個幾千字,寫廢掉的情況也很多,但正是十幾年這樣的訓練,讓我逐漸成長。經(jīng)過大量訓練,就會開始總結,會知道什么人該說什么話。
比如黎光是個地產(chǎn)大佬,那他作為黎明集團的話事人,他說話就應該言簡意賅,有分量。當然,那一陣,我也看了不少商業(yè)大佬的自傳。李慕嘉是律師,我們就去律所采訪,觀察律師是怎么說話的。田蓉是很接地氣的、咱們身邊朋友的感覺,所以她的臺詞就直白風趣。李萬兵和他爸是北京人,我是南京人,不會說北京話,就關注了很多北京博主,天天看他們怎么說話,學到一些北京的方言俗語,就用在這爺倆身上。
澎湃新聞:所以要在生活中做大量的觀察,也要大量去閱讀。
藍小汐:對,做這行時間長了,你會有一些自覺,比如出去買菜也好,陪朋友過生日也好,會下意識觀察身邊的人和事,它們將來可能會變成你劇本中的原型。當接到新項目或者項目里有某個人物,你很自然就會在腦海里搜索,有沒有這樣的原型。
另外,我做了16年記者,這個工作也會接觸很多人,給我后來的編劇工作打了非常好的基礎。我那個時候跑過很多條線,法制、時政、輿論監(jiān)督、酒店美食,還拉過廣告。我非常清晰地記得我在每個條線上所遇到的不同困難,去拉業(yè)務被人拒絕,盯著人家要廣告款等等,在寫作中,這些經(jīng)歷時不時就會冒出來,最終進入到我的劇本中。
澎湃新聞:那做編劇這么多年了,它最吸引你的是什么?
藍小汐:在寫的時候,覺得自己是上帝視角,創(chuàng)造并牽引人物的命運。還有,可以體驗和觀察到不同的人生,比如去采訪律師,去采訪房產(chǎn)中介,我還有個項目是做維和警察,就去非洲采訪了咱們中國的維和警察,特別自豪,在這個過程中,等于你的人生也被拓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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