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軒，再回首

黃軒

1985年出生于蘭州，2008年畢業(yè)于北京舞蹈學(xué)院音樂劇系。代表作有《推拿》《芳華》《妖貓傳》《山海情》等。2024年6月，由其主演的電影《來福大酒店》取得良好口碑。

6月底，電影《來福大酒店》剛上映時，導(dǎo)演張馳第一時間買了張票，就是奔著黃軒去的。17年前，黃軒在他導(dǎo)演的電影《地下的天空》中飾演叛逆少年丁井生，完成了銀幕首秀。一眨眼，少年即將迎來不惑之年。黃軒變了嗎？張馳給出的評價是“成熟了”。不管是作為演員，還是作為個體，他都褪去了丁井生身上那股不安與躁動，多了從容與自洽。

《來福大酒店》并不是一部歲月靜好的合家歡影片。黃軒飾演的李清讓，江湖人稱“三青哥”，一場意外讓他鋃鐺入獄。10年之后，刑滿釋放，物是人非，碰上昔日兄弟王達(dá)基（董寶石飾），自此卷入一場關(guān)于來福大酒店的拆遷糾紛。這家開在醫(yī)院附近巷子里的小旅店，住滿了癌癥患者，是個不折不扣的“病友之家”。

電影情節(jié)跌宕起伏，淚點與笑點之下，藏著金錢與尊嚴(yán)、救贖與自我救贖、生與死等嚴(yán)肅命題，在爽片大行其道的氛圍下，顯得尤為難得。黃軒的表演也成為影迷討論的話題：“他總能變著法兒給人帶來驚喜。”“想懂三青哥，你得細(xì)品。”

“滿分10分，您給自己這次表演打幾分？”采訪中，《環(huán)球人物》記者把球拋給黃軒。“8分吧。”“2分扣哪了？”“我是那種習(xí)慣回頭看的演員，站在不同的節(jié)點，對角色的理解就會發(fā)生變化。我總是忍不住去想，這段兒要是換一種處理方式，是不是更好？”

怎樣打一場勝仗

電影《來福大酒店》海報。黃軒（前排左）飾演李清讓。

2021年冬天的一個夜晚，編劇劉博文、姚冠辰拿著《來福大酒店》的本子找到黃軒，三個人在酒吧交流了一番。黃軒驚訝于眼前這兩位“90后”的魄力——把故事的背景落在上世紀(jì)90年代東北轟轟烈烈的下崗潮時期，如此厚重的題材拍起來可不容易。但他同時看出劇本還有提升的空間，就沒有當(dāng)場應(yīng)承下來。兩年后，黃軒在青島拍攝電影《莫斯科行動》時，兩個年輕人又找來了。這次擺在他面前的，是一個臻于成熟的劇本——重要人物立住了，關(guān)鍵情節(jié)的處理更細(xì)膩了，群像的刻畫也更充實了。越聊越興奮，黃軒的戲癮一下子被勾出來，當(dāng)場來了段即興表演，事兒就這么成了。

可興奮歸興奮，怎么把李清讓這個刑滿釋放人員演活，他心里是有些打鼓的。“三青哥混過社會，我完全沒這方面經(jīng)驗，也沒和這類人接觸過。這種表演上的挑戰(zhàn)有點兒像上戰(zhàn)場打仗。”黃軒回憶。定妝時，他試了幾十套衣服，換了各種道具。一件黑青色花襯衣搭配西褲、皮鞋、金鏈子，胳肢窩夾個皮包的造型讓他一下子找到了“道兒上混過”的感覺。等到開拍時，他自己又設(shè)計了許多小動作來展現(xiàn)角色身上的“匪氣”。李清讓煙癮大，來福大酒店不能抽煙，黃軒就在耳朵上架一支，不抽，煙癮來的時候放到鼻子下面來回嗅，沒有臺詞，就盯著人看，像個伺機(jī)而動的獵手；抽煙也有講究，得先用舌頭舔一下卷煙紙，“那會兒的社會青年覺得這個動作特酷”，還能讓煙燃得慢一些，這很符合剛出獄時三青哥捉襟見肘的經(jīng)濟(jì)實力。

在電影《來福大酒店》定妝時，這件花襯衫讓黃軒找到了角色的感覺。

面兒上的功夫齊了，就剩里子了。李清讓外表兇神惡煞，內(nèi)心卻柔軟脆弱，他因為坐牢被父親拒之門外，妹妹妹夫也不待見他，在和來福大酒店的病友們朝夕相處之后，漸漸重拾生活的勇氣和信心，他會因為一碗帶著童年味道的芝麻糊泣不成聲，也會因為做好事被送了面錦旗而喜不自勝。如何拿捏好軟硬之間的分寸？黃軒的辦法是，不停地回看劇本，理出一條清晰的時間線，分析各個階段人物的行為、情緒、狀態(tài)，沿著這套邏輯把握每一場表演的分寸和尺度。“大多數(shù)情況下，拍電影都是跳著拍的。所以我會提前做好充分的案頭工作，到了片場對照筆記，就能知道這場戲到哪兒了，情緒要給到什么程度，和對手演員的互動狀態(tài)有什么變化，等等。”黃軒解釋道，往往是前一場戲拍完了，還要復(fù)盤，為下一場戲做鋪墊。“基本就是要不停地過劇本，休息的時候也在腦子里回放，這都是我多年演戲的習(xí)慣了。”

即便如此，一些吃重的戲份也不見得能快速把握。《來福大酒店》結(jié)尾高潮前有場戲，父親離世，父子二人最終也沒能和解。來福大酒店即將被強(qiáng)拆，生活失去支點時，醉酒的李清讓深夜在街頭游蕩，遇到協(xié)警，本能地想逃跑，被抓住后失魂落魄，終于崩潰大哭。這場戲一共拍了三次，第一次，復(fù)雜的情緒沒有給到位；第二次，情緒又過了；最后是電影殺青后單獨又拍了一次，黃軒和導(dǎo)演都覺得穩(wěn)了，才踏實收工。最終在大銀幕上，觀眾眼見李清讓的無助、委屈、心酸、自責(zé)、失意，被黃軒一個轉(zhuǎn)身，糅在佝僂著的背影里，走向暗處。

身上那股軸勁兒

說起來，黃軒并不是科班出身。

1985年3月3日，他出生于甘肅蘭州，喝著黃河水，腳踩黃土坡，別看他長得眉清目秀，文質(zhì)彬彬，骨子里是地道的西北人。“小時候交朋友，首要條件是講義氣。朋友有難，不幫一把，說不過去。”

12歲那年，父母離婚，黃軒隨母親在廣州生活，由于迷戀邁克爾·杰克遜，從此走上舞蹈之路。中學(xué)就讀于廣東舞蹈學(xué)校，快畢業(yè)時因為腰傷，不得已臥床半年。其間，閑來無事，他給自己置辦了一臺影碟機(jī)，天天在宿舍里看VCD，看著看著，有了想法——當(dāng)演員真好，可以體驗各式各樣的角色，今天演個律師，明天演個醫(yī)生；今天是個好人，明天是個壞人；年輕時可以演，老了照樣演……愿望的種子就這樣埋下了。“當(dāng)時，身邊的人也都比較支持我，我記得每天室友放學(xué)回到宿舍，我就抓他們陪我演小品，都是我自己照貓畫虎寫的本子，聲臺形表，練得不亦樂乎。”然而，上天并沒有眷顧這個滿腔熱情的年輕人，中戲和北電接連落榜，黃軒最終讀了北京舞蹈學(xué)院音樂劇系。

他追逐夢想的腳步?jīng)]有停下，2004年，趕上《滿城盡帶黃金甲》劇組到學(xué)校選角，意外被選中演片中的小王子，卻因為角色設(shè)定有變，被換了下來。3年后，他終于迎來了自己真正意義上的處女作——在電影《地下的天空》中飾演小鎮(zhèn)青年丁井生。

今天回首再看，黃軒感慨：“算是本色出演吧，丁井生想從礦區(qū)走出去學(xué)音樂，黃軒想在北京拍電影。我們身上那股軸勁兒特別像。”

命運的齒輪真正開始轉(zhuǎn)動，是在2014年，他飾演了《推拿》中的盲人按摩師小馬，同樣是不安分的青年形象。當(dāng)年，為了演好小馬，黃軒先到南京盲校體驗生活。他每天把自己的眼睛蒙上，和盲人們一起吃飯，一起學(xué)推拿，讀盲文。功夫不負(fù)有心人，憑借這一角色，黃軒入圍2014年柏林電影節(jié)最佳男演員獎。雖未獲獎，但彼時作為評委的梁朝偉告訴他：在柏林影帝的競爭中，直到最后時刻，他都在評審團(tuán)的選擇范圍內(nèi)。

此后，黃軒的“名導(dǎo)運”頗佳，這也讓他跳脫出小年輕、底層人物的表演舒適區(qū)，不斷拓寬戲路。

電影《芳華》劇照。黃軒（右）飾演善良堅韌的軍人劉峰。

許鞍華找他出演《黃金時代》里的作家駱賓基。陳凱歌將《妖貓傳》中豪放、灑脫、癡狂、孩子氣的白樂天交給他，電影上映后，陳導(dǎo)親自認(rèn)定：“我選他選對了！”馮小剛找他演《芳華》里善良堅韌的軍人劉峰，故事發(fā)生在軍隊文工團(tuán)里，黃軒的舞蹈功底派上了用場。邱禮濤大膽起用他飾演《莫斯科行動》中的悍匪苗青山，他一改文人氣質(zhì)，將暴虐狂妄的反派角色刻畫得入木三分。

大銀幕盛放，小熒屏也開花結(jié)果。《紅高粱》中女主角九兒的初戀情人張俊杰，《羋月傳》里的黃歇，《親愛的翻譯官》里的程家陽，《女醫(yī)·明妃傳》里的明代宗朱祁鈺，《山海情》中的馬得福……黃軒終于被觀眾記住并認(rèn)可。

電視劇《山海情》劇照。黃軒飾演基層干部馬得福。

盡興而活最重要

如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間，黃軒又借著《來福大酒店》回歸了小人物角色，回歸了粗糲的現(xiàn)實。唯一不同的是，李清讓是個中年人。年少輕狂有時是可愛，人到中年卻免不了在生活中沉浮。

“凡人的生活可不都這樣嗎？別小看他們的生命力，李清讓再落魄，最后也護(hù)住了來福大酒店，這是他的英雄主義。不管是大人物還是小人物，生活中都會遇到挫折和難題。我想，無論如何，盡興而活是最重要的。”黃軒說。

黃軒本人的生活也是平平淡淡的，很規(guī)律。“現(xiàn)在還在練字嗎？”記者問他。“練啊，一直在練。”這是他從2007年開始養(yǎng)成的習(xí)慣。當(dāng)時，父親突然離世，他受了巨大打擊，開始整日酗酒，喝醉了就在北京午夜的大街上哇哇哭。一次宿醉后，他忍著頭痛在街上溜達(dá)，路過一個文具店，店里正在處理文房四寶，他花20塊錢買回一套。橫豎撇捺照著比劃，一寫一下午。之后，心不靜的時候，練字就成了良方。

如果說，最開始練字是為收獲平靜，如今，他更多的是在寫字中貪享自由。

“演員這個職業(yè)需要配合許多事，許多人。寫字不是，紙一鋪，怎么著筆，從哪落墨，誰也管不著，你想把字寫成啥樣都行，人能自由地感受書寫的愉悅。”

可流量時代，聚光燈不偏愛“淡人”，對此，黃軒心無掛礙。“流量是控制不了的事情，所以作為演員，我不會為這個焦慮，我只想在表演上有進(jìn)步，在角色上有突破，這就足夠了。”

這就是黃軒，不管路走了多遠(yuǎn)，一回頭，還能找見當(dāng)年那個看著VCD，兩眼放光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