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能文能武李延年： “我們是硬骨頭，攻上來就能守得住！”

2019年7月，李延年在廣西南寧家里看報紙。

李延年曾說，自己一輩子就想當一個能打勝仗的好兵。他用行動踐行了自己的諾言。

|作者：李縱 尹潔

71年前的今天，中國人民志愿軍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為了保家衛(wèi)國，舍生忘死、浴血奮戰(zhàn)，19萬7千多名英雄兒女犧牲在朝鮮戰(zhàn)場。

如今，山河無恙、家國安寧，人民銘記偉大勝利，更不會忘記英雄。

金秋九月，一部傳記題材電視劇《功勛》引發(fā)了全國性的觀看熱潮。其中第一個敘事單元講述的，就是“共和國勛章”獲得者李延年在抗美援朝戰(zhàn)場上的英雄故事。
 

·在電視劇《功勛》中，李延年由演員王雷（右）扮演。

“當時敵人都是飛機大炮，我們拿步槍，但我們不怕，我們要保衛(wèi)新中國！”在廣西軍區(qū)南寧第三干休所的大院里，已經年過九十的李延年正給前來探望和接受愛國主義教育的學生講述曾經的戰(zhàn)斗經歷。望著眼前朝氣蓬勃的孩子們，老人的思緒又回到了那段戰(zhàn)火紛飛的歲月。

“我參加革命隊伍算是參加對了”

1928年11月，李延年出生在河北省昌黎縣一個貧苦農民家庭。14歲時，由于交不起學費，無法繼續(xù)上學，他跟著同鄉(xiāng)來到長春一家糧食加工廠當學徒，稍有不慎就挨打受罵，日子過得很艱苦。

1945年8月15日，日本政府宣布無條件投降，東北人民歡天喜地迎來了新生。同年10月，李延年在長春參軍入伍，光榮地成為一名革命戰(zhàn)士，很快跟隨部隊投入了戰(zhàn)斗，“白天打仗，晚上抱著槍睡”。這種揚眉吐氣的日子雖然辛苦，李延年的心情卻是舒暢的。

入伍后，由于部隊物資緊缺，李延年和戰(zhàn)友們連一件像樣的冬衣都沒有，糧食也很缺。“但是我們有紀律，日子再艱難，我們也從不入戶打擾群眾。群眾得知部隊的生活情況后，主動給我們送來了糧食，對部隊非常擁護。”李延年說，部隊把群眾送來的物資一一造冊登記，打上欠條，并鄭重承諾：解放后新政府一定如數(shù)奉還。

人民群眾的支持，讓李延年和戰(zhàn)友們形成了強烈的必勝信念。在解放榆樹縣的戰(zhàn)斗中，他敢打敢沖，繳獲敵人一挺輕機槍、一支手槍，受到了上級表揚。

在隨后的戰(zhàn)斗中，李延年每戰(zhàn)爭先，多次立功受獎。1947年2月，他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我當時想，我是個窮人家的孩子，參加革命隊伍算是參加對了。要做一名合格的共產黨員，為人民的事業(yè)干到底。”

遼沈戰(zhàn)役打響后，李延年所在的東北人民解放軍第10縱隊參加黑山阻擊戰(zhàn)，負責阻擊數(shù)倍于己的國民黨廖耀湘兵團，截斷國民黨軍“西進兵團”的退路。

對于那場戰(zhàn)斗，李延年記憶猶新：“我們連夜急行軍100多里，雙腿跑贏了敵人的汽車，趕在天亮之前到達預定地點修筑工事。”正當他們修筑工事時，敵人以數(shù)倍兵力撲了上來，發(fā)起一輪輪強力沖擊。戰(zhàn)斗空前慘烈，一批又一批戰(zhàn)友倒在了前沿陣地上，當一名戰(zhàn)友犧牲了，另一名就立刻主動補上去……這場戰(zhàn)斗，李延年和戰(zhàn)友們堅守了整整3天，為友鄰部隊對敵人實施包圍爭取了寶貴的時間。
 

·1948年，遼沈戰(zhàn)役期間，在強大炮火的掩護下，解放軍突擊隊沖向遼寧錦州城垣。

此后戰(zhàn)斗一個接著一個。遼沈戰(zhàn)役結束后，李延年又參加了平津戰(zhàn)役。“跟著大部隊解放全中國”的信念在他的頭腦中越發(fā)強烈，一股為新中國奮斗終身的豪邁之情，充溢著他的全身。

“打了這么多年仗，我一直認為打仗不能怕死，如果畏畏縮縮的，說不定就真的‘光榮’了。”李延年說。1950年8月，他跟隨部隊到達山勢險峻的湘西，開始與土匪“掰手腕”，并被提拔為連隊指導員。

“我們能攻上來，就能守得?。?rdquo;

抗美援朝開始后，李延年所在部隊被編入中國人民志愿軍入朝作戰(zhàn)。1951年3月，他隨志愿軍跨過鴨綠江，10月?lián)沃驹杠娔碃I七連指導員。“當時我們講了，要打好出國的一仗，為祖國人民立功。”

李延年回憶，在抗美援朝戰(zhàn)爭中，敵軍飛機像是可以“查戶口”一樣。“因為在朝鮮一進門就脫鞋，所以鞋子都放門口。敵軍有一種被我們稱作‘油條子’的飛機，飛得很低，發(fā)現(xiàn)哪里有鞋就襲擊哪里，每隔3分鐘就打一次炮，扔一批炸彈。”

面對敵人的飛機大炮，志愿軍的對策是修坑道。李延年介紹，這種坑道在解放戰(zhàn)爭時期就修過，共有3層，一條坑道里可以容納一個排；坑道里還有隱蔽洞，洞里可隱藏一個班；此外還有避彈洞，洞內可藏一個人。

1951年10月8日，李延年所在營奉命對失守的346.6高地實施反擊。這是他一生中最難忘的戰(zhàn)斗，也是最慘烈的一次戰(zhàn)斗。

那天傍晚，部隊開始向高地進攻。李延年清楚地記得，當時四周山上的樹木全都被炮火點著了，遠遠看去像一條條火龍，敵軍炮彈還不斷在附近爆炸。

“我們接到命令執(zhí)行強攻任務時，已經有兩個營在敵人炮火猛烈攻襲下傷亡慘重，但我們沒有退縮。”李延年回憶道。等到自己所在營發(fā)起攻擊時，他發(fā)現(xiàn)敵人每隔3分鐘左右就會打一輪炮。掌握了這個規(guī)律后，他和戰(zhàn)友就利用這個間隙攻入了陣地。

兩夜一天的戰(zhàn)斗，敵人一輪又一輪地壓向我軍陣地。“我們的同志確實英勇頑強。有一名爆破班班長，一看有幾十個敵人沖上來了，就把爆破筒拉開，往敵軍里扔，可惜打偏了，爆炸點后面的敵人跑了，前面的還往我軍陣地沖。這名班長一看敵人又沖上來了，干脆拿著爆破筒跳到戰(zhàn)壕里，和20多個敵人同歸于盡。”李延年說。

戰(zhàn)友一個接一個地犧牲了，李延年繼續(xù)帶領官兵堅守陣地，毫不動搖。“當時我心里就一個想法，要為祖國為人民立功，我不怕死。”

經過浴血拼殺的一夜激戰(zhàn)，全營奪回了被敵人占領的5個山頭。但是部隊傷亡很大，彈藥幾乎打光，機關槍已打得無法連發(fā)，電臺被炸毀，與上級失去了聯(lián)系。而敵人還在組織一輪又一輪的反攻。

戰(zhàn)斗中李延年被一枚炮彈碎片擊傷，鮮血滲透衣背，他依然堅守不退。戰(zhàn)斗到10月9日下午，在頂住敵人的反撲后，七連只能編成４個班了，其他幾個連情況更差。

李延年主動召集各連干部開會，調整部隊，宣傳勝利，追悼烈士，并帶領大家進行陣地宣誓。由于彈藥嚴重不足，他還組織戰(zhàn)友們在陣地上收集敵人遺棄的武器：“我們是硬骨頭，能攻上來，就能守得?。?rdquo;他們用敵人的彈藥，打退了敵人一波又一波進攻。

為了鼓舞士氣，每打退敵人一波攻勢，李延年就立即把消息傳遞給陣地上的官兵。在他的指揮下，部隊斃傷美軍600余人，使敵人無力繼續(xù)推進。官兵們以自身的犧牲維持了戰(zhàn)線穩(wěn)定，為我軍展開反攻奠定了基礎。
 

·從抗美援朝戰(zhàn)場歸來的李延年。

翻開李延年的檔案，志愿軍總部對他這樣評價：“李延年同志，在強攻346.6高地的戰(zhàn)斗中，在戰(zhàn)斗激烈和傷亡大的情況下，先后共整頓五次組織，并隨時提出有力的鼓動口號，在勝利的情況下勇敢前進、緊張情況下壓住陣腳，自始至終保持了部隊有組織地進行戰(zhàn)斗……對戰(zhàn)斗勝利起了決定性作用。”

1952年11月，李延年被志愿軍總部授予“一級英雄”稱號、記特等功1次，并獲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自由獨立二級勛章。

·李延年榮獲的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自由獨立二級勛章。

“所有榮譽都不是給我個人的”

李延年曾說，自己一輩子就想當一個能打勝仗的好兵。他用行動踐行了自己的諾言。

1953年，李延年從朝鮮戰(zhàn)場凱旋，但軍人生涯并沒有結束。他繼續(xù)留在部隊，哪里有需要就去哪里。

1961年，已經在北京成家的李延年接到駐防湖南、廣西的任務。他沒有片刻猶豫，立即動身。在他看來，服從命令就是對黨的絕對忠誠。1979年，李延年作為廣西軍區(qū)原某邊防師政治部副主任，參加了邊境自衛(wèi)作戰(zhàn)，負責保障工作。當時年過五旬的他，多次冒著炮火硝煙抵達前線、傳達上級指示、組織運送傷員，出色完成了各項任務，榮立三等功，隨后被提拔為師副政委，一直戰(zhàn)斗在邊防一線，直至1983年離休。

·李延年在邊境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的戰(zhàn)場上查看地圖。

李延年常說的一句話是：“當兵就是要打仗的，我只是盡到了一名軍人的本分。”幾十年間，經歷大大小小的戰(zhàn)斗，李延年多次中彈，落下了不少傷病。每當氣溫降到15攝氏度以下，他的腿就感覺又冷又疼。但在他看來，這些都是軍人必須坦然面對的代價，“當初當兵我就做好了準備，命就交給了國家”。

多年來，由于李延年工作繁忙，他的愛人齊振鳳獨自撐起了整個家庭。即便家里缺衣少食、孩子缺錢治病，榮譽加身的李延年也從來沒有向組織提過任何要求。他對家屬說：“犧牲的戰(zhàn)友那么多，我們跟組織要待遇合適嗎？給國家找那么多麻煩干什么？我什么都不要求。”

在一本老相冊里，李延年珍藏著很多曾經和他一起并肩作戰(zhàn)的戰(zhàn)友的照片。廣西軍區(qū)軍史博物館里有一面烈士墻，李延年每次來到這面墻前，都久久不愿離去。上面刻著的，是一個個他熟悉的名字。想起犧牲的戰(zhàn)友，李延年總是喃喃自語：“你們都不在了，我活下來了，國家給我這么高榮譽，感到慚愧啊。”

2019年9月，國家主席習近平簽署主席令，授予李延年“共和國勛章”。在李延年看來，這榮譽是對自己的鼓勵，也讓他更加懷念犧牲在戰(zhàn)場上的同志。

·2019年9月29日，中共中央總書記、國家主席、中央軍委主席習近平向李延年頒授“共和國勛章”并合影。

“所有榮譽都不是給我個人的，而是國家對所有烈士的褒獎。我們要永遠銘記這些為新中國犧牲的英雄們。”李延年說。為了更好地弘揚革命精神，他把個人獲得的榮譽證書、獎章等，大部分捐獻給了博物館、軍史館。

“要讓下一代了解中國的過去”

離休多年的李延年，始終不改軍人本色。每天清晨，他早早起床，讀書、看報、聽廣播，關心時事政治、學習大政方針。在生活中，李延年十分低調，很多單位和組織邀請他參加活動都被拒絕了，唯獨各個中小學邀請他去做紅色教育講座，他幾乎有求必應。

·2020年1月，李延年在廣西革命紀念館為武警官兵做現(xiàn)場講解。

“我們要讓孩子們了解過去的歷史。70年來，我們從吃不飽、穿不暖，到現(xiàn)在吃不完、穿不完，這些光榮、這些待遇都是犧牲流血的同志用生命換來的，他們是真正的英雄。”

為了教育后人，李延年先后擔任多所中小學校外輔導員，給孩子們做愛國主義、傳統(tǒng)教育報告，把自己親身經歷的殘酷戰(zhàn)事、親眼看到的英雄事跡如實還原給只在影視劇里見過戰(zhàn)爭場面的年輕一代，但從不提及自己的戰(zhàn)功。

在和平環(huán)境下成長的年輕人，對歷史的認識很多時候停留在書本上，作為戰(zhàn)爭親歷者講述歷史，往往更具說服力和感染力。為了做好這項工作，李延年一直堅持理論學習。他臥室的書桌上，擺滿了各類政治學習書籍，書和筆記本上密密麻麻地記滿了理論要點和心得體會。齊振鳳說，平日里最不能打擾老伴的時候，就是他學習的時候。

李延年家中有一幅南寧市紅星小學學生送給他的手工畫，內容是操場上的兩名小學生向鮮紅的國旗敬禮。每當有客人來家里時，李延年都會把這幅畫拿出來給大家看。他希望年輕人能牢記歷史、繼往開來。“我們要讓下一代了解中國的過去，當好革命的接班人。青年們要好好學習，把新中國的偉大事業(yè)繼承下去。”

在家里，李延年還珍藏著一幅朝鮮地圖。閑暇時，他總會拿出來看一看。那些熟悉的地名、粗細不一的線條，總能把他拉回那段激情燃燒的歲月。每當此時，他好像又回到了在槍林彈雨中沖鋒陷陣的歲月，臉上總會顯現(xiàn)出一種獨特的光彩。